政大大學報

心理師深陷情緒風暴 說出口能迎接清晨?

2024/03/14 09:02:03

【專題記者何予、賴羿安、林詩祐、蔡愷恆綜合報導】「我覺得你現在的狀態很沒有生氣。」諮商心理師范毓君的督導(註一)提醒,他已符合輕度憂鬱症的診斷標準。這句話清晰迴盪在范毓君的記憶中,他感到錯愕與震驚,心想:「怎麼可能?我是心理師耶!」實際上,范毓君回想起來,他生活沒有動力的狀態,似乎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除了時時刻刻賴在沙發上無法起身,更毫無食慾,體重在短時間內掉了將近五公斤。那段期間,范毓君的情緒跌宕變得明顯, 或多或少也影響到身旁的人。

註一:督導,通常由資深心理師擔任,除了具有豐富實務經驗,也需熟知心理諮詢理論和技術,在心理師工作遇到瓶頸時提供協助。

「我還能繼續工作嗎?我才剛開始欸!」「是我不適合這份工作嗎?」混亂的心情讓范毓君產生許多疑問。身為心理師的他,以為對自己內在狀態已有了基本的掌握度,卻沒有及時覺察情況。被憂鬱情緒籠罩的他,因此陷入自責的迴圈,那份對於自我的期待瞬間崩塌。他看見自己的無力,對自我感到失望。

心理師身為助人者,也會有需要被幫助、被理解、被傾聽的時候。但是心理師說出自己的病症後,世界會善待這群受傷的治癒者嗎?

心理師在諮商室中幫助個案理解自身狀況,然而當心理師深陷情緒風暴,社會能否善待這些助人工作者? 圖/蔡愷恆攝

助人者為何不自助?心理師承受職業包袱

范毓君想起了那位罹患憂鬱症的朋友Jessie,Jessie撰寫許多文章,將自己的憂鬱坦然公開分享在社群媒體,鼓勵有相似經驗的網友。Jessie認為,憂鬱症就如心理上的感冒或是過敏,范毓君若以身為心理師的經驗分享自己的經歷,更能貼近人心。他雖然鼓勵,但也不強迫對方,「你的經驗可能可以幫助到大家,不過也是看你的意願,如果你願意分享的話再分享。」

「公開了會怎麼樣?」

「別人會對我有什麼看法?」

「我會不會從此有了撕不下的標籤?」

范毓君雖然對於公開分享憂鬱經歷感到惶恐不安。然而,他理解和他一樣不敢求助的人所經歷的糾結,最終期望透過文字鼓勵讀者,向外尋求協助與資源,一同度過漫漫抑鬱長夜,於是他開始撰寫文章。

除了在網路上公開面臨的掙扎,心理師向周圍揭露心理相關病況也是一大難題。心理學者史黛西.泰(Stacie Tay)等人2018年刊登於《臨床心理學刊(Journal of Clinical Psychology)》的研究指出,六成臨床心理師曾有心理健康問題,且超過一半不敢向同事或督導揭露。他們主要擔心社會觀感不佳,認為心理健康問題是個人缺陷或能力不足的象徵,因害怕影響職涯而不願求助。

「我們的使命就是要助人,可是我們也有幫助不了人的時候,這時候就會挑戰我們的自我價值,會讓我們懷疑自己適不適合走這一行。」諮商心理師林上能說道。

為消除心理疾病污名 坦露專業形象下的情緒嚴冬

諮商心理師張宇傑因為意外到來的身體疾病,得請假住院八天。慢性疾病帶給他的折磨,轉而成為與伴侶的摩擦,以及對身邊親友的愧疚感,使他承受了巨大心理壓力。他回憶道,出院的那一天,台北只有十度,雨打在身上,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就發現怪怪的,整個人都感覺不到溫度。」

當晚,張宇傑暫住心理師好友家。他的眼淚不斷從臉頰滑落,「整個人精神狀態很糟,非常難受、不舒服。」張宇傑說,身為心理師的好處就是更有病識感,且身邊都是專業資源,有什麼異常狀況,旁人比自己更快察覺。他從發現異常到由朋友陪同就醫,只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他被診斷他為焦慮症與恐慌症患者,後續也發現患有雙相情緒障礙(bipolar disorder,舊稱躁鬱症),並開始接受治療。

後來張宇傑由於受到一位編輯好友的鼓勵與協助,在《女人迷 Womany》上開啟專欄,寫出恐慌、焦慮以及雙相情緒障礙的經驗與困擾。「我當時的立場是,不希望讓精神疾患有這麼多標籤。」出於精神疾病去污名化的動機,他在個人粉絲專頁聊心理師也可能有心理疾病的議題。

張宇傑沒有維持過往心理師專業、客觀、中立的形象,而是坦然將自己在鬱期與躁期風雨之間的擺盪不安、如海嘯般襲來的恐慌焦慮,以及失戀又失控的淚水化為篇篇文章。以文字為針,瑣碎日常與細微的情緒為線,期望在情緒嚴冬中為讀者編織一點慰藉和溫暖。

臨床心理師蔡百祥在研究所時期發現自己有注意力不足及過動症(ADHD)傾向。他表示,「我想要說出來,這是對ADHD的去病化、去污名化。」即使當時心理學界對於心理師是否應該經營自媒體充滿質疑聲浪,他也不顧後果經營粉絲專頁,分享自己過往就學與求職等生活經驗。

此外,作為諮商角色,使得某些心理師背負以身作則的使命感。國立政治大學輔導與諮商碩士生莊明翰在大學期間曾經罹患輕度憂鬱症,最終透過諮商找到與情緒適應、共處的平衡,並在書籍《憂鬱世代》中揭露自己的病史。因為有這段人生旅程,莊明翰選擇報考諮商研究所,期望成為一名心理師。莊明翰不畏懼他人的觀點,勇於發聲,在書中校園講座都分享個人經驗與感觸。他笑著說:「我們(心理師)都害怕求助了,要怎麼讓個案來?」

臨床心理師蔡百祥分享,他在臨床心理學研究所期間接受專注力測驗,才意識到自己有ADHD。 圖/何予攝

揭露傷痕評價兩極 引自我懷疑

起初,張宇傑並沒有設想太多後果,直到在《女人迷 Womany》和自媒體的文章發佈後,他才逐漸收到正反兩極的回應。

練習與疾病共存真的很厲害~我也一直尋找屬於自己的方法。」貼文底下,有民眾留言感謝張宇傑勇敢分享,讓自己也有勇氣面對脆弱。實務現場,也有個案看到貼文後,專程前來尋求與自己有相似經驗的心理師協助。張宇傑認為,由心理師公開談論患病經驗能夠帶來影響力,將社會塑造成可以自然談論心理疾病的環境。

然而,張宇傑透過督導輾轉得知,部分心理師前輩認為,文章中描述「性」的議題太過露骨,恐導致社會觀感不佳。張宇傑坦承,當時的內心想法與外在評價衝突,使他頓時陷入混亂。「學習過程中,一直被鼓勵去做自己,但是我去做自己的過程,其實受到很多前輩和老師否定。」他開始質疑,這到底是在做正確的事,還是真的太過「做自己」?

心理師是否可以經營自媒體,向公眾進行自我揭露,在心理學界一直有爭議。臨床心理師蔡百祥比張宇傑更早,於2016年就開始經營Facebook粉絲專頁。他回憶道,當時遇到大約九成的心理師同業都反對他這麼做。

作為公開ADHD身份的兒童心理師,蔡百祥持續分享兒童心理學相關圖文,如今已累積超過四萬人追蹤。在經營粉專長達八年後,蔡百祥卻選擇越來越低調。原先他想和ADHD兒童的家長分享自身經歷,讓家長對孩子未來的想像有更多可能性,卻沒想到反而導致部分家長有錯誤期待。

「有些家長看到我,也希望他們的孩子可以有一定的成就。」蔡百祥說明,有些家長了解自己ADHD的身份以後,期待自家罹患相同疾病的孩子未來也能達到相同的成就,但事實上每一位孩童的資質不同,蔡百祥深切明白ADHD在學習過程帶來的挑戰,他花了五年多才完成研究所學業,除了加倍努力,也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很難複製。他擔心家長對孩子抱持過多的期待和要求,反倒造成親子間無形的壓力。

是否與個案分享病況 考驗心理師知能

個案作為心理師的診療對象,心理師適不適合在診間內向個案坦白自身心理病況?可以揭露到何種程度?以上問題,處處考驗心理師所累積的知能和經驗。國立政治大學心理學系暨心理學研究所教授楊啟正說:「自我揭露並非必須,端看心理師與個案關係建立的程度。」但適當揭露相似病史,能夠讓個案感受心理師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

睡眠臨床心理師翁承澤被診斷有ADHD,就學期間也曾罹患憂鬱症。雖然他並未公開談論此事,但在他認為有助於推進與個案的關係時,就會主動分享。曾有一位ADHD的青少年,學業表現受到疾病本身和藥物副作用雙重影響,認為自己很笨、很糟糕。相反地,個案認為翁承澤是醫療人員,一定很聰明、很會讀書。「對於讀書,我也是書本打開就睡著、常畫錯卡,這樣你還覺得我很聰明嗎?」翁承澤主動向個案分享ADHD對自己的影響,希望刺激個案以不同角度思考,減少個案對自己疾病的汙名化。

然而,一昧坦誠相告也帶來反面效果。張宇傑坦言,部分心理師擔憂向個案揭露病情後,病人會因為顧慮到心理師狀態,從而刻意減少談話內容,避免自身沈重議題加重心理師負擔,但是這樣的行為,反而不利於個案的治療進度。張宇傑意識到情況後,相較過往更加斟酌發佈於網路的內容。

林上能表示,心理師的工作必須時常面對病患重大議題,若無法拿捏與病患的界線,易產生自我懷疑。 圖/蔡愷恆攝

自費督導與諮商提升專業 高額開銷恐成負擔

諮商心理師林上能觀察到,許多心理師都有求好心切、自律甚嚴的特質。因為這份工作關乎他人的生命,心理師們都希望可以做好這份助人工作。雖未有明確規定要求心理師需配合專業督導,或是接受個人心理諮商,但多數在職心理師,都會自費尋求協助。

經營社群斜槓心理學的臨床心理師唐欣妤表示,醫院或診所除了提供EAP服務(註二)以外,許多心理師也會自費固定去看心理師。《專業助人工作倫理》一書更指出個人諮商在心理師培訓過程的必要性,包含提升工作者的信心,並且在諮商過程中也能更加理解個案,這樣的個人治療歷程有助於提升心理師的專業性。

註二:員工協助方案(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簡稱EAP),內容包含個別心理諮商、員工關懷小組與身心相關課程等。

社團法人中華民國諮商心理師公會全國聯合會調查發現,在職心理師花在自費督導、諮商和研習進修的費用約佔收入的六成。「這樣子一個月都要很多錢,那一年甚至不得了。」莊明翰指出,雖然諮商對於心理師診治帶來益處,然而,由於心理師的個人諮商沒有任何補貼,過程中累積的高昂費用,將造成心理師的生活負擔。范毓君談及自己陷入低潮時,也有使用諮商與其他能協助自我的相關資源,後續在考量經濟及各項狀態下,選擇暫緩諮商。

拋開助人者完美形象 用自身經驗鼓勵民眾求助

「我一定會悲傷,我會憤怒、會脆弱、會恐懼,私底下,我們就是一個同樣七情六慾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同。」莊明翰平靜且直白地說明心理師的本質。唐欣妤同樣呼籲,不用把心理師神化,就像醫生也會生病一樣正常。

與督導談話後,范毓君花了一段時間整理自身的狀態,他和諮商所所長坦白自己的憂鬱狀況,同時向他的心理師、周遭的前輩、同事、朋友和伴侶談論心事。經歷正視與接納自我憂鬱的歷程,情況也有所好轉。

對范毓君而言,讓他人知道自己的脆弱很不容易,所幸在開口尋找協助的過程裡,得到許多溫暖真切的回饋。范毓君及 Jessie 等人為了鼓勵大家勇於求助,創立「聊心茶室」,媒合線上諮商和心理療癒相關服務,試圖讓踏入諮商的門檻降低。他們也在《換日線》以「聊心茶室」的品牌名義設立專欄,推廣心理衛教的知識,期望大眾能將心理疾病去污名化。

范毓君直言,即使現在情緒仍會有起伏,但他知道,「只要開口求助,就一定可以找到另一條路,重視自我內在的需求,比起擔憂身為心理師是否生病這件事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