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大學報

手天使談「性」 ——每個人都有高潮的權利

2019/05/08 19:57:46

「這件事情對我來講不是很偉大、慈悲、奉獻的那種。」

──手天使性義工,阿南。

【專題記者王昱翔、李昕芸、陳韻如、邱于瑄、倪旻勤綜合報導】「手天使」為台灣唯一的性義工組織,提供重度肢障者與視障者免費手交服務。即便台灣對性普遍保守,手天使不畏社會抨擊,挺身為身障者性權發聲,讓大眾了解身障者也有性慾。其中,服務由面談義工深入了解受服務者的狀況及需求,而後,再由性義工執行性服務。

「我們是一群性交能力大於社交能力的人」

身穿著黑色低胸連身裙、將露出的大半個胸脯擺在桌上,前性工作者、性義工奶姬(化名)毫不掩飾自己對性的渴望。在哄鬧的咖啡廳中,她大喇喇地分享自己的約砲經驗,「我們(性義工)都是可以輕鬆跟陌生人做愛的人,享受高潮根本不是一件錯事呀!」對奶姬來說,用性交來認識別人,比社交更為容易。

奶姬訪談時大方談論「性」,她認為每個人都有享受高潮的權利。 圖/陳韻如攝

已經提供四次手天使服務的阿南(化名)對性非常坦然,她斜靠著沙發椅,平淡地說著過往的服務體驗。對性積極追求的她,談起性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稀鬆平常。「不要以特別的態度去面對性這件事,它就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份。」手天使中的性義工對性都有相去不遠的態度,對性服務並未有過多顧慮,阿南直言:「如果你本來就守身如玉,應該也不會想來。」

然而,手天使創立以來,不斷受到社會攻擊,甚至遭網友批評是偽道德人士、賣身團體。奶姬遇過網友私訊臉書帳號,認為她能隨意提供免費性服務,雖然對此感到不滿,但她仍一一回覆訊息,「誤會解清楚的話,其他什麼都好說。」阿南則完全不在意他人看法,她更在乎大家是否一同為理想努力,而非外人眼光。

懷抱目標加入手天使 性義工家人普遍支持

想以性工作為業的組織元老、性義工組長阿空(化名)坦承,一開始加入手天使,是為促成性交易合法化,「當時想像幫身障者進行性服務,好像有機會做為性交易正當化的理由。」但投入手天使服務後,阿空漸漸認識身障者,相比性交易合法化,他更關注身障者權益。

阿南長期關注性別、性權議題,先前在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服務,也曾就讀性別相關研究所,因此非常樂意擔任性義工,「這件事是我能做,然後也不會覺得它困難。」阿南說。她的丈夫與母親都支持她擔任性義工,她未來也不避諱與孩子分享相關經驗。然因為母親的性觀念保守,並不會主動與他人分享此事,「她覺得這也是做善事,但好像不是可以讓大家知道的事。」

阿南一家人經常參與性別運動,丈夫也非常支持她擔任性義工。 圖/阿南提供

奶姬的家人則非常支持她擔任性義工,「我的家人都很支持我,雖然有點意外。」奶姬的母親是性觀念開放的家長,在得知奶姬擔任性義工後,非常認同奶姬的理念,甚至經常央求奶姬鉅細靡遺描述性義工的服務過程,讓奶姬非常害羞,「她問了很多心得文都看不見的心得。」

手天使成立:解放被身障綑綁的性

對非身障者來說,解決性慾並不困難,但想像如果一個人失去手,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那他該如何自慰呢?

「我有問過有一些(身障者)申請者,要不要用情趣用品看看。他就回我一句說,那誰要幫忙洗?」面談義工劉于濟(後簡稱小齊)舉例,對身障者來說,光是網購適合自己的用品便難以完成。若是郵寄家中,還可能需要家人協助拆封,面臨尷尬的詢問,更遑論事後清潔。小齊說:「或許輔具也變成是一種階級,只有某些條件才有辦法使用。」

此外,小齊指出,亦有身障者嘗試尋求性交易,但會難以向家人交代金錢流向。他提及過去的訪談案例說:「 (身障者)拿五千塊出去,但是回家卻拿不出五千塊的東西,他就怕很難向家人解釋。」

小齊以過去面談對象的案例,具體說明身障者性權遇到的困境。 圖/陳韻如攝

「其實我們不是找不到管道,而是害怕對方覺得我們是身障者,不好幫我們服務。」身為視障者的邱同學(化名)表示,以視障者來說,其實可以透過交友軟體尋找性慾抒發的管道,但因擔心衛生問題,也害怕遭對方拒絕,所以多半不敢嘗試交友軟體。

2013年,一群關心性權的社會運動者成立手天使,阿空說:「因為發現性權組織不瞭解障礙者,障礙者的性平知識又不足夠。」因此,希望建立性權組織與身障者團體的溝通管道,讓彼此了解。

阿空強調說:「我們是把自己定位成倡議團體,不是服務團體。」雖然手天使免費提供手交服務,但人力有限下,並無法負擔全台灣身障者的性需求。阿空表示,希望以實際服務為倡議手段,讓社會藉由手天使的服務經驗,促使相關組織投入,進而提出解決方案。

性服務前置作業耗時 過程重視身障者需求

目前手天使的核心成員約有20人,阿南說明,組織會透過分享會公布招募義工資訊,來參加者才能投遞履歷,並進一步審核,審核通過,便能成為性義工。不過手天使組織發起人黃智堅(後簡稱Vincent)表示,近兩年由於組織繁忙,並沒有招募性義工,因為陪伴新進義工需投入大量時間,以免義工不熟悉身障者而對彼此造成傷害。

若身障者欲申請手天使服務,需於官網填寫申請表單,手天使收到後,會分派面談義工對申請者進行訪談。面談義工都由身障者擔任,小齊解釋:「我們希望這個(面談)過程是比較對等的,不像社工、醫療模式,有點上對下的關係。」

訪談內容從申請者的性傾向、家庭、交友狀況,到性經驗皆會詢問。小齊解釋,藉由面談,可以了解對方需求,也能夠預估需要安排多少名義工進行事前準備。然而儘管手天使強調面談內容皆保密,仍常面臨申請者不信任而抗拒訪談,小齊說:「你開始跟他說,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他就覺得是你為什麼要窺探隱私?」有不少受服務者因此暫停服務,但小齊仍堅持,必須要了解對方的身心狀態,才能確保服務順利進行。

「阿空會把(面談義工的)報告濃縮成兩三句跟所有性義工說,問誰有空。」奶姬說道,目前性義工人數不多,主要依照各自的時間與意願接案,在正式服務前,性義工不會提前見到申請者,僅透過面談報告認識對方。

服務當天,性義工和受服務者才會首次見面。若發現不喜歡彼此,雙方都有權終止服務。然小齊表示,身障者很難拒絕別人,因為在成長經驗中,若拒絕他人協助,容易被誤解為「不知好歹」。「你本來就有權利拒絕別人,今天來的不是你的菜,你就拒絕他吧。」儘管小齊再三向受服務者強調,至今仍未有受服務者拒絕性義工。

服務完畢後,行政義工會協助受服務者清洗、整理環境,性義工和受服務者則需寫服務心得文。手天使期望透過心得文,讓大眾了解身障者在性事面臨的處境。

完整的接案、性服務到後續追蹤,需花上近一年時間。阿空解釋:「性義工是喬(協調)得到的,我們之所以服務得慢,其實是卡在面談義工的壓力。」他說明,面談義工和身障者溝通需花上大量時間,以重度障礙者來說,可能連操作溝通工具都有困難。也因此,目前手天使的總服務次數僅有二十次左右。

服務過程各異 取決於性義工與身障者互動

每一次出任務,緊張的不只是受服務者,還有背負受服務者期待的性義工。談到出任務前的心理調適,奶姬從背包裡掏出了一個量杯,她略帶自嘲地笑稱,自己其實非常不習慣社交活動,需要靠喝酒來舒緩情緒,「我已經精準地測量出自己必須喝多少,才會比較好相處。」

「會想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要像性工作者呢、還是要像社工、或是像一個服務的角色。」阿南回憶起首次出任務的心情,起初她對自身角色感到困惑,但後來閱讀了身障者性權相關文章,阿南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就想成是跟一般人地去跟他們相處。」

阿空補充,手天使初期許多性義工因為不了解受服務者的身體狀況,所以在進行服務時,會自我受限,「我們在創立初期,還會討論若受服務者的手腳是沒知覺的,會不會動一動他就骨折了。」後來,手天使邀請身障者朋友分享他們對情慾關係及手交的看法,讓性義工能近一步了解如何服務身障者。

阿空坦言起初性義工並不清楚如何對待身障者,需在經驗中學習。 圖/陳韻如攝

每個性義工的服務方式都不太一樣,有些性義工會脫衣服,著重為受服務者進行全身按摩;有些性義工會引導受服務者觸碰彼此身體,增加刺激;有些性義工則以聊天為主、手交為輔。阿南笑說她比較沒有服務精神,過程順其自然就好,「不要有什麼期待,也不要預設什麼。」阿南多會與受服務者先聊天,後手交,多數受服務者非常健談,會和她分享興趣、工作、感情史。

服務過程中,不少受服務者會向性義工提出額外服務的要求。「服務不像一般的性工作,只要加錢就可以口交。」奶姬說明,性義工僅保證提供手交服務,因此受服務者若想有進一步親密互動,就只能嘗試說服性義工。面對受服務者的要求,奶姬表示:「我會跟他說,我希望你跟我講什麼事情,真的能夠說出來的人就可以交換到他想要的。」但奶姬也說明,每位性義工有不同的底線和標準,端看受服務者與性義工當天的互動情形而定。

性義工經服務更認識身障者 遇難題組織成強力後盾 

服務不見得總是順利,有時候也會造成性義工的心理不適。奶姬回憶起某次服務,她答應為對方口交,但卻在過程中被壓頭,且在未被知會的情況下,遭受服務者射精在嘴巴中。當時奶姬感覺不被尊重,事後尋求了團隊的協助,團隊告訴奶姬:「你無論做什麼決定,手天使都挺你。」

性義工在服務過程中,可能與受服務者產生衝突。 圖/取自手天使網站

團隊為了奶姬,與核心成員開會討論解決方式。奶姬說:「它(手天使)給我一個範圍是,你可以裝沒事,也可以告他性侵。」團隊給予的支持讓奶姬非常感動,經過自我調適後,她決定原諒該受服務者。為了顧及性義工的心理狀態,手天使團隊定期開分享會,讓性義工交流彼此服務的狀況、心情及遇到的問題。

藉由服務,奶姬深刻地體驗到自身與身障者的不同,她表示,曾經有一位服務對象是視障者,因為服務時沒有視覺的刺激,受服務者不僅無法體驗性的美好,反而因此產生不安感,「原來一個我刻意練過、擅長的動作,是有男人不吃這一套的。」

阿空笑說:「這個世界上的人大部分都是以手腳健全者的角度來看待世界。」他解釋,身心健全者很難想像身障者的生活,但透過服務,他更靠近身障者的社群,甚至為他們遭到的限制打抱不平。例如阿空認為台灣性別教育、性教育皆應納入身障者觀點,「性教育(課本內)都是好手好腳、耳聰目明的人。」

呼籲更多團體加入 政府應重視身障者性權

「這六年來,我敢說手天使已經讓整個社會或媒體,看到了身障者的性需求。」Vincent肯定的說,下一個階段就是讓大眾認識並接受身障者的性權。

目前有越來越多人希望能加入手天使。然而,阿空說:「他不一定有想過身障者的狀態到底是什麼?」他表示,有些人願意加入手天使,但會以施捨的心態看待手天使服務,或是對無障礙議題討論不感興趣,阿空強調:「我們希望你是關心身障者的處境,再來一起做。」

不過,手天使提出的訴求也常引起爭議。在去年「障礙者需要性」的遊行中,手天使向政府陳情並主張,希望性平教育能加入身障者觀點等。然而,奶姬無奈地說:「政府不負眾望地,在一個多月的時候馬上就打了回票給我們,好像覺得我們在胡鬧。」

現今有許多學校、媒體邀請手天使分享理念與經驗,也有組織如香港婦女基督徒協會,希望能進行交流。「我們會開玩笑說手天使的目標就是解散!」面談義工吳研嘉解釋,手天使只是一個拋磚引玉的角色。Vincent也說明,希望透過手天使的倡議,使更多身障者團體以及父母願意發聲,讓大眾了解障礙者也有性需求,並督促政府重視他們的性權,「當政府願意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相信就是手天使可以退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