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大學報

焊接缺工致產業停步 如何守住漸滅的火花?

2021/04/07 23:00:27
焊接作業時必須配戴防護面罩,避免強光直射眼睛以及吸入過多金屬粉塵。 圖/駱芷萱攝

【專題記者蕭淳云、駱芷萱、崔兆慧、周佩怡綜合報導】2019年夏天,趙元玓搭上飛機,這位熱愛焊接的少女,決定到加拿大就讀焊接工程與科技學系。

「焊接很辛苦耶,為什麼要去學這個?」時至今日,這些質疑仍反覆出現在他的生活,同時也在台灣人的普遍觀念裡,以「不會讀書就去做工」的偏見,刺扎著各個角落的焊接工。

「亮亮的、吵吵的。」這是趙元玓對焊接的第一印象。他在高職時期接觸焊接,從此愛上這門逐漸沒落的傳統產業技藝,而這樣一學,就是五年。為了持續走在焊接這條路上,趙元玓選擇遠赴重洋,他笑著解釋說:「因為台灣沒有焊接系。」

深植社會的刻板印象,讓愈來愈少人願意進入焊接領域;而沒有焊接系的台灣,又迫使願意選擇這條路的年輕世代紛紛出走。

焊接應用廣卻品質不穩 公共安全堪憂
焊接作業時會產生強光及金屬粉塵,長久下來對焊接工眼睛及肺部產生負面影響。 圖/周佩怡攝

面罩裡的世界很狹小,只有一個小方框可以看見外界。從小方框望出去,白光忽明忽滅,一瞬間刺眼扎耳,緊接下一秒黑暗寂靜,無限循環。師傅手中的焊槍伴著積年累月的經驗,「搭、搭、搭」地按著節奏微微起伏,與之共舞的,是金屬熱熔後的粉塵,以及不絕於耳的高分貝機具聲。脫下面罩,臉上積累的汗珠微微閃爍,這已是工作五小時後。他們日復一日,用焊槍一針一線縫起台灣工業基礎。

焊接的應用範圍相當廣闊,從晶圓製造、家具修補、航太設備到建築工程,都需要焊接把剛硬的結構緊密接合,國立屏東科技大學材料工程研究所教授曾光宏說明:「除非是一體成形的結構,否則一定需要焊接。」

然而,普遍的焊接施工環境不佳,在業界有「骯髒、危險、辛苦」的3K產業(註一)之稱。再加上社會觀念對「做工」的偏見與不完善的教育訓練,讓潛伏已久的缺工及衍生的焊接品質問題逐漸浮上檯面。

註一:台灣3K產業的說法來自日本發音——「骯髒」(Kitanai)、「危險」(Kiken)、「辛苦」(Kitsui)。

焊接工的職業傷害除強光、粉塵外,高溫的焊槍及金屬也容易產生皮膚燒燙傷。 圖/駱芷萱攝。

我們以今年蘇花公路遊覽車翻覆意外,向車體焊接專家小陳(化名)請益。小陳認為,車體的穩固程度與焊接品質息息相關,「有些人會想說簡單把頭、尾焊一焊就好,但其實把整條連接縫焊起來會更穩固。」

小陳告訴我們,有些廠商為了節省成本、加快製程,會在看不見的表層下簡單焊接後,蓋上車皮,掩飾焊接品質的缺陷。對此,曾光宏提到,台灣部分交通運輸工具有焊接品質疑慮,「車子焊接焊得好不好,也是(造成意外的)原因之一。」

刻板印象、不完善的教育制度成缺工主因

走在繁忙的台北街頭,隨處可見正在施工的鋼骨大樓。看似欣欣向榮的營建產業,實則面臨棘手的缺工問題,而其中,焊接缺工更是建案能否順利推進的一大考驗。造成如今人力短缺的情況,主要來自積年累月的社會刻板印象,以及焊接人才培訓規劃不甚完善。

原因一:刻板印象使新血卻步 

「我們常常跟小孩說,你不讀書就去做工,做工真的像我們眼中看起來那麼卑微嗎?」焊接工曾文昌感嘆地說道。他是大眾眼中課業不好、就去學一技之長的焊接工,17歲那年被強迫學習焊接,但沒想到越做越喜歡,一焊就是33年。

談起工作經歷,曾文昌分享過去到高級大樓工作時,大樓負責人不讓焊接工從大門進入,只能走車道或旁門,他甚至曾經被警衛奚落,「因為社會大眾就覺得我們髒,覺得我們低別人一層。」

然而,如今育有兒女的他,也曾指著捷運工程對孩子說:如果你不好好讀書,以後就跟他(捷運工人)一樣在大太陽底下焊接。」他形容,語出瞬間感到非常懊悔,如同打了自己一巴掌。

這種傳統觀念已根深蒂固於大多台灣父母思想中,曾文昌認為台灣不像國外般重視技術工人,並給予他們應得的尊重。辛苦考來的焊接執照、投資上萬小時的焊接經驗,換來的是難以改變的社會眼光,如此情景讓想投入焊接的人日益減少。

原因二:焊接教育資源匱乏

台灣的焊接技術主要受訓於高職,畢業後可以就讀大專電子機械相關科系,或是到勞動部勞動力發展署(以下簡稱勞動力發展署)進修。但不僅技職教育仍有缺陷,目前台灣更無焊接專門科系,焊接課程散落在其他科系中,缺乏完整的培訓資源。

現任勞動力發展署授課老師林哲正認為,學生並非對焊接毫無興趣,只是不得其門而入。他提到:「國外的焊接教育是兩、三年起跳的基礎教育,是真正的學制,台灣的比較像是密集補習班。」而台灣的大學,雖然有些學校設立焊接課程,但並無獨立的焊接科系。

針對焊接系是否有存在必要,勞動力發展署就業服務組簡任技正尤舜仁闡述,汽修、造船等相關科系都會學習到焊接,因此得視教育部規劃,考量到課程內容是否足以設立一個單獨科系。而擁有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焊接博士學位的孫大千則持不同看法,他認為大學必須設立焊接專門科系,因為不只要培養技術人員,也需要人才深耕學術研究,才有機會發展更高階、精密的焊接技術。

林哲正更透露,在國外培育出一名焊接工程師所需的費用高達2、3百萬,他無奈地表示:「(台灣)政府自己都覺得不重要,就不願花錢。」連續八年擔任全國焊接競賽裁判長的敖仲寧,則感受到選手們的程度逐年下降,顯示政府不重視培養中、高階焊接工,讓焊接產業發展只能一直停留在現階段。

前線焊接工短缺衝擊產業發展

社會對焊接的刻板印象及教育制度缺漏,導致無新血投入產業、人才流失,第一線施工現場缺乏焊接工。影響範圍其實不僅有跟我們生活有關的房屋、基礎建設等營建業,更攸關高階焊接領域的發展,例如精密焊接與離岸風電產業皆受衝擊。

影響一:精密焊接產業規模小 僅能依賴國外 
從事精密焊接的洪國華向我們介紹顯微鏡底下的金屬,他說明,一般焊接都是3到5釐米,但精密焊接都是毫米以下。 圖/周佩怡攝

在一塵不染的冷氣房內,精密焊接業者洪國華戴著一頂防塵帽,一雙銳利的鷹眼炯炯有神,專注地操作眼前複雜的機器,只為呈現完美的焊接軌跡。這樣鍥而不捨的精神,讓洪國華在台灣精密焊接產業屹立不搖。

焊接式金屬波紋管是精密焊接的一環,因為具有可伸縮以及完全隔絕外界的特性,是航太、真空、半導體產業機具的重要零件。在台灣,精密焊接技術長期掌握在外國廠商手中,國內需要的焊接式金屬波紋管也多從國外進口。「不發展精密產業,就只能依賴國外。」洪國華憂心地描述台灣精密焊接的產業現況。

20年前,洪國華遠赴日本學習精密焊接技術,經過五年多的訓練,他成為全台第一位精密焊接製造商。至今,掌握精密焊接技術的台灣焊接工屈指可數,因為訓練成本高昂,若無企業或政府資助,一般焊接工很難單憑一己之力完整受訓。目前洪國華積極培訓兒子,希望自己當年赴日習得的高階焊接技術,不會隨著老師傅退休在台灣消逝殆盡。

影響二:水下焊接基礎難度高 興建離岸風電遙遙無期 

曾光宏一大早從南部匆匆趕到台北,這天他要到經濟部工業局(以下簡稱工業局)參加離岸風力發電(以下簡稱離岸風電)(註二)焊接缺工的相關會議。「(施工)廠房都弄好了,但都沒有人。薪水很高,還是沒有人。」曾光宏談起近年來積極發展的離岸風電,他無奈地表示。

註二:離岸風力發電是在海上建設風力發電廠,利用風能進行發電。

為了達到無核家園與能源轉型的目標,位處優質風場的台灣,近幾年預計推動綠能政策。依據經濟部數據顯示,離岸風電將在2025年提供198億度電,並減少1,047萬噸的二氧化碳排放。相較於沿海風力發電機,離岸風電將風機架設在海中,設備結構需要更堅固,以抵抗海風侵蝕、洋流拍打等外力考驗。

曾光宏透露,台灣廠商至今尚未克服焊接技術人員的空缺。他解釋,為了對抗海上的艱困環境,水下基礎設備會使用較厚的鋼板打造,「(厚的材質)焊一焊可能會變形,還要保固20年不會有問題,所以焊接的難度比較高。」因此如何克服水下基礎障礙,以達到國產離岸風電的願景,仍是一大考驗。

改善焊接產業 盼人才留在台灣

對營建業者來說,焊接缺工最快的解決方法就是引進移工,但這樣治標不治本的方式,不是長久之策。尤舜仁說明,現在還是以促進本國勞工就業為優先,移工只能作補充用。目前勞動力發展署也針對職前及在職勞工設立焊接專班,推動就業輔導,培育國內更多技術人才。

不過,其實焊接專班依然無法徹底解決缺工困境。台灣銲接協會常務理事莊士誠指出,很多技職體系學生從高職畢業後,再去職訓班學習。但他質疑:「若技職教育做得好,為什麼還要去職訓班呢?」莊士誠認為應當先改善技職教育的缺陷,讓學生在學期間就能習得完整的焊接技能。

車體焊接專家小陳說明,焊接不只是把金屬焊起來,更要焊得整齊漂亮,光澤是其中一個評斷標準。 圖/崔兆慧攝

除了要求政府改善教育現況,也有焊接老師傅認為可以先提升自身形象,讓更多人才願意投入焊接產業。曾文昌把自己的工作視爲一種榮耀,他極力提倡「職人」精神,強調:「自己先尊重自己,社會才會尊重我們。」因此,他堅持每次上工都要穿戴整齊,希望透過嚴以律己的態度,讓其他人可以同樣重視焊接專業。

為了讓民眾正視焊接工的專業,孫大千說:「政府必須正本清源,不要讓民眾認為焊接是低端的技術。」倘若有更多人認識焊接的重要性,或許就不會覺得技術不值錢,便能用更友善的眼光看待這些賣命養家的焊接工。

即便台灣焊接產業仍有待改進,趙元玓還是以一貫樂天開朗的口吻笑著告訴我們:「我覺得會改變!」他的社群網站上張貼著在加拿大的學習片段,影片中,他熟練地穿戴護具,專注盯著眼前發散花火的焊接作品。護目鏡中映照的白光隨著焊槍一明一滅,但他眼中的夢想花火不曾黯淡。

「元玓,那你未來有什麼打算嗎?」我們問。

「我想要考焊接檢驗師證照,累積一定的工作經驗後,可以幫助台灣的工業進步。」他回答。

趙元玓語氣堅定,仿佛看見他憧憬的未來就在眼前。只盼當趙元玓學成之際,台灣的焊接產業早已漸入佳境,能夠展開雙臂迎接這位才華洋溢的年輕焊接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