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大學報

被忽略的校園守護者:特教學生助理人員的職場困境

2024/03/14 08:55:45

【專題記者王華琳、黎昕俞、張雅媜、邱昭華、李雨羲綜合報導】台灣近年受到少子化影響,學生人數持續減少,但特教生數額卻不斷攀升,相關服務和資源需求也隨之變大。睽違14年修訂的《特殊教育法》,正式將融合教育(註一)納入法條,而2024年初新北市高中所發生的特教生與教師衝突事件,也顯示目前仍需更多特教資源注入,以協助一般教師。長期以來,特殊教育師生比失衡的問題備受討論,但同樣站在教育第一線的「特教學生助理人員」(以下簡稱特教助理員)面臨的壓迫與困境卻時常被忽略。

註一:指特殊生與一般生在班級中共同學習的教育模式,強調提供每個孩子非隔離式的學習環境。

嬉鬧聲穿梭在校園中,隨著上課鐘響起,任職於新北市國小的特教助理員小雯(化名)走入教室。這堂課他要服務的是患有自閉症與過動症的學生羊羊(化名)。

一進到教室,小雯開始尋找羊羊的身影,查看他有沒有乖乖回到座位上,隨後在他身邊坐下。

「你知道今天星期幾嗎?」

「那這節課要上什麼課呢?」

「那你要做什麼?」

「上數學課要用什麼課本?」

小雯透過漸進式問句,將羊羊的思緒拉回課堂,逐漸跟上老師的教學進度。對反應較緩慢的羊羊來說,少了特教助理員的協助,要融入班級中學習,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與努力。

小雯說道:「特教助理員與學生之間都要靠長時間的相處與經驗累積,彼此認識、了解需求。」羊羊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忘記當下該做的事,甚至忽略上課鐘聲。因此小雯剛與羊羊接觸時,不僅要理解他的需求,在約法三章後讓他明白上課規矩,更需要建立信任感,在相處的過程中培養獨有的默契,引導他做出正確的行為。

面對注意力不集中的特教生,特教助理員會藉由漸進式提問,引導他做出正確的行為。  圖/阿比媽媽提供

在小雯的引導下,羊羊已經可以大致跟上班級的教學活動小雯表示,目前只需要在羊羊分心時給予口頭或簡單的肢體引導,他便可重新專注於課程,獨立完成作業與課堂要求。小雯補充說:「像體育課做操,老師與同學在前示範,羊羊不一定能吸收當下的指令,但我實際演示後,他就能理解真正的要求。」

除了協助課堂學習,若羊羊突然情緒失控、尖叫,小雯也需要適時安撫,他說明:「當下我會先知會老師,並將孩子帶到教室後方或外面一對一溝通,傾聽他的需求,協助他平穩情緒。」藉此讓羊羊從中學習如何處理自身情緒,降低對課堂的干擾。

「我們同時成為特教生與其他小朋友之間的橋樑。」小雯說道。羊羊因自閉症的關係常常單獨行動,同學會主動邀請羊羊一起玩,但羊羊並不理解他們表達的意思。小雯就會重述同學的邀請,鼓勵他親自回覆。特教助理員幫助特教生練習與他人共處,班上同學也藉此學習如何與特教生接觸。

「特教助理員可以幫助全班,減輕教師負擔,就像一個螺絲釘,幫忙特教生融入。」特教生阿比(化名)的媽媽表示,第一線的特殊教育不只有大眾熟知的特教老師,「特教助理員」的存在讓情況差異大的特殊生得以融入一般教育場域,保障他們的受教權,也減輕一般教師的負擔。

不起眼的校園助力 誰是特教學生助理員?

根據我國教育部統計處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高中職以下就讀一般學校特教生總數已破12萬。教育部依照《特殊教育法》制定《高級中等以下學校特殊教育班班級及專責單位設置與人員進用辦法》,經過鑑定為特殊生,可申請特教助理員陪同就學,並根據個別需求,提供生活自理、學習參與和處理突發行為等服務,協助其適應在校生活及學業。

另外,小雯提到:「特教助理員多半是特教生家長、年紀大的媽媽或是之前待過特教班的老師擔任。」在新竹市國中任職的特教助理員柔柔(化名)表示,他過去是家庭主婦,小孩長大後想要重返職場,所以投身特教助理員一職。本身是特教生家長的特教助理員安琪(化名)說:「當小孩進入小學後,有嘗試申請過助理員,但政府認為症狀不符合規定。」所以安琪選擇辭去原先工作,應徵該國小的特教助理員職缺,雖不能直接照顧,但至少可以就近關心小孩在校的狀況。

當老師需顧及全班學生,無法立即處理特教生的突發狀況時,特教助理員能安撫特教生情緒並間接維持班上秩序。曾擔任特教老師的特教助理員林一心說:「像情緒障礙的小孩有時會突然激動,可以摸摸他的手、幫他按摩來平復情緒。」在特教助理員的協助下,特教生的情緒管理可能有所改善,小雯說:「羊羊以前因為得不到老師給的獎勵糖果,就會鬧脾氣,我就常跟他說生氣沒有用,應該要盡力爭取下一次得到糖果的機會,後來他就真的會努力表現。」經過一個學期,小雯觀察到羊羊已經不太會特別執著於某件事,情緒較以前穩定。

特教助理員的工作內容除協助特教生適應課堂,也需要因應不同障礙級別的學生提供餵食、如廁等生理輔助。 圖/王華琳攝

柔柔也談及,部分特教生因為肌肉張力低,控制肢體較他人吃力 ; 也有個案無法行動,甚至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必須要幫忙餵食,上廁所也要協助他。」林一心則舉例:「許多特教生沒辦法做出較精細的動作,所以美勞課要剪紙的時候,要先示範剪弧線或圓形等較高難度的線條給他看,最後再讓他親手做。

目前我國採時薪制聘用特教助理員,校方會在每學期開學前,向政府申請全校特教生所需的特教助理員總時數。阿比媽媽表示,政府審核後,會核准全部或部分時數給學校,接著校方再根據各學生的需求,聘請、分配這些時數給特教助理員。

助理員會根據所分配到的時數,依照不同特教生的需求,在其需要協助的課堂入班。 圖/黎昕俞攝

依照規定,特教助理員只需服務經鑑定的特教生,林一心表示,有些家長不願幫小孩鑑定身份,「因為老實說可能會被貼標籤,大家都會知道他就是比較有問題的孩子。」這些孩童隱藏在普通班,實際上需要更多關注,卻因未受鑑定而無法獲得足夠資源,還容易與特教生相互影響,當雙方同時情緒失控時,特教助理員往往分身乏術。任職於桃園市幼兒園的特教助理員張蕙伊也提到,很多具障礙特徵的孩童因未受鑑定,只能以一般生的身分進入非營利幼兒園,「我曾經遇過疑似是自閉症類群的小孩,上課時會掙扎或跑走,我就要去抓住他。」特教助理員人數有限,如果又要額外分心照顧其他學生,就會無暇顧及原先負責的特教生。

職權定位不明確 特教助理員常身兼多職

特教助理員若建立一個正式的身分,更有助於輔助特教生與一般生溝通、互動。「其實職稱的不同會讓小孩的態度有很大的差異。」小雯表示自己在服務特教生的過程中,每個學生對他的稱呼都不同,有的班級甚至會喚他「阿姨」。學生沒有正確認知到特教助理員的角色定位,讓他在處理一般生與特教生的摩擦時,經常被無視。

「我們像是學校的工讀生。」小雯也提到,因為部分一般教師不清楚特教助理員的職務內容,身邊經常有特教助理員被派去清潔、整理教室,或做其他不在其工作範圍內的事務。學生也可能因為這些本不屬於特教助理員的工作,而對助理員的存在感到困惑,導致特教助理員無法完全發揮效用。

此外,還有一種常與特教學生助理員搞混的職位——教師助理員,在《高級中等以下學校特殊教育班班級及專責單位設置與人員進用辦法》第六條中明確條列出「教師助理員」與「特教學生助理人員」的工作職責,前者為配合班導師教學,後者則主要協助個別或少數學生等支持性服務。而法條也說明兩者在必要時,應互相協助雙方工作。

特教助理員根據教師授課內容,依特教生能力狀況協助其參與課堂活動。 圖/邱昭華攝

對此任職於新竹縣的何姓教師助理員(化名)表示,校方礙於招聘人力不足,在分配助理員時,經常讓特教助理員進行教師助理員的職務,「即便招進來的職位是特教學生助理員,還是要照顧整班。」柔柔也說道,自身所應聘的職務雖為特教助理員,不過工作時仍需聽從班導師安排,彈性服務不同學生,工作範疇更傾向教師助理員,對他而言負擔過重,總是需要維持緊繃狀態無法喘息。

低薪且多職傷   特教助理員缺乏就業保障

部分特教生具攻擊性行為,特教助理員在面對體型較小的特教生時,或許還有餘裕處理,但隨著學生年紀增長、身形出現落差,特教助理員的控制能力有限。因此特教助理員在工作上也常有職業傷害,柔柔表示,「有次因為校車晚到,班上一位身形較高的同學突然生氣亂抓,我只能跑給他追,幸虧當時有其他同事協助才解決。」

除了職業傷害,台灣特教工作專業人員協會林老師(化名)也提及,導致現今特教助理員人力市場推力大於拉力,最大的主因其實是工時不穩定,「將特教助理員當成一份正職工作的人,通常一個禮拜會想要做滿20個小時。」但在政府未能給予足夠時數的情形下,整間學校的特教生必須共享少量且零散的時數,也讓特教助理員的收入無法獲得保障。

「特教助理員這份工作非常不穩定,一遇到寒暑假我們就會沒有收入,更別提能延續勞保。」小雯表示職場環境並不友善,不僅勞健保不夠完善,面對學校放假或所帶學生畢業時,也可能被迫失業。「特教助理員不像專任老師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通常是配合學生需要協助的課程入班。」小雯表示,特教助理員必須配合校方安排個別學生的時數,且不一定能集中於同一時段,這樣的分配方式導致特教助理員的工作時段呈現零散分布,難以招聘到合適人選,最終只得請求志工協助。

除此之外,特教助理員因故被拖欠薪資的問題也時有所聞,小雯說:「1月份的薪水,我到3月初才拿到。這對於急需用錢的助理員是很大的困擾。」對此,林老師補充:「政府甚至出現未按時調撥薪水,並要求校方先行墊付薪資的問題。」在正規的行政流程當中,預算早已編列好,且要求額外提撥經費墊付拖欠帳款,對於偏鄉或收入拮据的學校實屬困難全國教師工會總聯合會特教委員會主委鍾正信更坦言:「助理員已經夠低薪,若還需面臨被欠薪的風險,只會更降低加入這個職場的意願。」

職前溝通與訓練安排不完善 未從特教助理員角度出發

由於時數不足,零散的時段分配讓特教助理員面臨一學期要接觸多位特教生的狀況,因此如何迅速了解並掌握特教生的需求相當重要。而當學校招聘到特教助理員後,時常因人力不足而需滾動式調整,班表甚至要到開學前幾天才公布,導致校方難以事先告知特教助理員所服務學生的各自情況。「學校不會主動通知我們這學期要負責的孩子狀況,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困擾。」小雯表示單靠入班之後自己摸索孩子的能力與需求,對於資深的特教助理員來說上手很簡單,但卻讓新入職的特教助理員不知所措。

林一心提及:「我們都會事先訓練特教助理員,進班前先告訴他該怎麼與學生建立關係。」不過,此做法端看特教助理員的適應能力,並非每位特教助理員皆能立即吸收並反應,因此校方應充分考量特教助理員與特教生的適配性。對此,小雯建議:「校方、班級導師應與特教助理員建立有系統的溝通管道,不能單靠特教組長聯繫特教助理員。」

除此之外,政府根據《高級中等以下學校特殊教育班班級及專責單位設置與人員進用辦法》,特教助理員應接受由校方或主管機關籌辦的36小時職前訓練,且每年至少需參加9小時的在職訓練,希望可以讓助理員在入職前對工作內容有基本認識。然而法規卻沒有提供特教助理員參加職前訓練的津貼。林老師表示:「對於特教助理員的職前訓練,我會希望是聘任後去上課且支付津貼,否則這太壓榨了。」

儘管有研習課程,特教助理員有時卻無法參加,小雯提出,若連續開課時間太長或是在上課日舉辦,負責在第一線照顧學生的特教助理員就必須留守課堂看顧。在目前特教助理員多由特教生家長兼職的狀況下,假日更會因為需要照顧孩子而無法參與研習。小雯說:「之前我參加的研習是連著6天上課,這對中間有班表的人就非常困擾,而這一次的研習排出來都是六日,只要是家長通常都沒辦法參加。」

小雯也表示,足夠的訓練不僅讓特教助理員了解自己的責任及工作內容,建立照顧特教生的專業知識,還能避免特教助理員踰矩參與班導師的職務,產生額外的摩擦,「大部分特教助理員都還是想再多學一點,增進自己的能力。」

民間推重症照護訓練及薪資分級 提升照護品質

培訓課程內容可能不足應付特教助理員的職場需求。台北市腦性麻痺暨重症兒童家長互助會創辦人小青蛙媽媽(化名)無奈的說:「我女兒就是需要一直抽痰,就算有特教助理員,他們沒有受過相關訓練,也沒辦法做這樣的工作。」

為了讓特教助理員具備照護重症學童的醫療技能,小青蛙媽媽推動衛福部編設「失能重症兒童照顧服務員特殊訓練課程」計畫,以提升特教助理員的專業能力。除了醫療照護相關的基本理論,計畫更要求學員實際操作,完成8小時的醫療實習,通過考核後的特教助理員可取得合格證書。

推動政府開設相關培訓課程後,為提供特教助理員參與課程、主動精進專業能力的誘因,部分特教生家長也提倡薪資分級制度。在小青蛙媽媽的倡議下,目前臺北市政府教育局「補助各校(園)兼任鐘點特殊教育助理員實施計畫」已明定,達特定聘用年限或具特定專業研習結業證書、相關證照之特教助理員應給予不同等級的薪資加給。鍾正信也認同,若要鼓勵特教助理員額外進修,則應有對應津貼。不過,他認為目前薪資分級制提供的加給金額與職業要求不符比例,「分級最高時薪也只有229元,你還要他有護理師證照,這樣誰要來做。」

民團盼建立人力資料庫 改善助理員就業環境 

「特教助理員要協助不同障礙別的小朋友,應該是專業的職業,不該將助理員視為臨時人力。」社團法人台灣身心障礙兒童權利促進會秘書長周淑菁說。同樣主張專業加給與針對不同障礙領域開設專業課程的他也提出建立「人力資料庫」的概念,盼改善助理員的產業結構。鍾正信對此也表示認同,他提到目前各校獨立公告招聘,沒有統一媒合管道,導致校方招不到人,助理員也不知從何應聘,人力資源無法被妥善分配、運用。

若能將特教助理員資料建檔,整理成資料庫,則可供家長或校方查找符合需求的人力資源,同時也讓特教助理員有機會在不同職場間流動,增加就業保障。鍾正信舉例說明:「接受過特教助理員的培訓,就有媒合相關工作的機會,像A校特教助理員下班之後或許就可以去B校協助課後輔導。」同時,他也提出人力資料庫結合專業證照的運作方式,「中央應該訂定專業課程指引,讓地方機構開設課程、核發證明,且這個證明要是全國通用的。」特教助理員取得證明並呈現於人力資料庫中,有助於校方篩選符合需求的人才,特教助理員也更有機會媒合到與自身專長相關的工作。

另外周淑菁也強調人力資料庫應委外,由專業機構管理,「教育部需扮演監督角色,建立定期評鑑機制,在管理單位出現爭議或衝突時,提供申訴管道。」在立委陳培瑜辦公室負責教育相關法案的助理洪翊軒則認為,比起建立媒合管道,更應先改善特教助理員的薪資待遇,他表示,教育部去年9月提出「提升高中以下學校及幼兒園特教學生助理人員服務品質計畫」,增設以年薪制聘用的專任特教助理員,「沒有全年聘請的話,大家不太願意來做,但預算有限就是很現實的問題。」

溫暖長駐 特教助理員以熱忱伴特教生校園之路

儘管職場環境並不友善,特教助理員依然願意留在教育現場為學童服務。「能看到孩子有進步,就很有成就感。」柔柔表示,他也深受孩童的笑容感染,「我會錄下他們每一個人的笑容,每次觀看時,都能讓我的心情變得很愉悅。」特教助理員與學生的情感羈絆,也是他們持續留在教育現場的動力。小雯也表示雖然經常萌生退意,但總因捨不得這群孩子而留下,「我們或許只是這些孩子求學階段的過客,但如果能夠陪伴他們在這個時期成長其實也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