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大學報

台灣賀歲歌曲斷代史:一代文化記憶如何復興?

2023/03/16 01:04:52

【專題記者吳冠緯、戴婧雯、彭嘉輝、李念庭、廖嘉嘉綜合報導】「不再放鞭炮、少了拜訪與儀式,一年又一年,零零總總的變化導致越來越沒有年味。」生長於七〇年代台北的林恩綺回憶當時情景。過年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的年夜飯,具有祝福寓意的紅包,刮刮樂與各式博弈,種種的過年習俗似乎逐漸在近年淪為可有可無的儀式。同樣地,賀歲歌曲也是如此。

過年作為台灣重要的傳統文化,與其搭配的賀歲歌曲正在逐漸式微。從KKBOX榜單可以看到,過年期間「華語新歌週榜前50名」(2023/1/20~2023/1/26)賀歲相關的歌曲雖有五首入榜,名次卻幾乎在榜單邊緣徘徊。象徵整體聽歌市場的「華語單曲週榜前50名」,則是完全沒有與新年相關的歌,似乎顯示賀歲歌曲逐漸消失在大眾的生活中。

歷經興盛到衰退 停滯在經典的賀歲歌

即使在非過年的期間玻璃櫥窗外仍然張貼著醒目的賀歲專輯海報與新年擺飾,店裡櫃檯旁也掛著喜氣的紅色鞭炮,這裡是「沒有新歌的唱片行」(註)。老闆小風(本名:詹宏翔)拿出一箱賀歲專輯,是店裡販售的商品,也是小風多年來的收藏。「我曾經做過一件很瘋狂的事:睡覺前要聽賀年歌,因為賀年歌給我一種世界和平的感覺,讓我能帶著好心情入睡。」小風說道。身為六年級生的他,這些賀歲專輯代表著滿滿的回憶。然而,小風記憶裡的這個重要場景,現在卻越來越少見了。

賀歲專輯在現在的台灣已經不存在,然而沒有新歌的唱片行老闆小風(本名詹宏翔)在店裡販售許多二手賀歲專輯,這些專輯佔了他成長記憶中的一大部分。 圖/吳冠緯攝

註:「沒有新歌的唱片行」是一家以銷售經典唱片專輯為主的唱片行,由老闆小風從2014年開始經營。

實際上,賀歲專輯在八、九〇年代曾紅極一時,從小風拿出來的專輯可以看到,過去許多當紅的歌手,如鄧麗君、費玉清、劉文正等人都曾出過賀歲專輯。當時,由於唱片並非高單價商品,購買唱片的人數多,進而使得專輯市場龐大。唱片公司因而讓歌手嘗試各式風格,而賀歲歌正是其中之一。

當時台灣有多位歌手看準賀歲歌曲市場,每逢過年推出賀歲專輯,歌曲也成功獲得大眾喜愛,其中以龍飄飄最受關注。龍飄飄從1986年起就推出二十餘張賀歲專輯,極具特色的「龍式唱腔」讓龍飄飄的賀歲專輯在台灣、馬來西亞和新加坡都大受歡迎。除此之外,由「偶像始祖」劉文正一手打造,紅透八〇年代的「飛鷹三姝」(方文琳、裘海正、伊能靜)與巫啟賢,也曾於1987年發行專輯《飛鷹展翅迎新年》。其中,巫啟賢個人發行的賀歲專輯《巫啟賢賀豐年》,甚至在2019年還推出復刻版專輯。

「每到過年,爸爸的車上就會播起賀歲歌。」張淳皓說。23歲,就讀歷史學系的他生長於台南。直到現在,龍飄飄與閃亮三姊妹的賀歲歌曲仍是他對過年印象的一部份。不過,多數他提到的賀歲歌曲都已是九〇年代的作品。「我記憶中最新的賀歲歌應該是劉德華的〈恭喜發財〉。」他說道。值得一提的是,八年級生的張淳皓與六年級生的小風,記憶中最新的賀歲歌曲,竟然不約而同的都是劉德華的〈恭喜發財〉。然而,他們口中的「最新」也已經是18年前的歌曲。對於近年少量發行的賀歲歌曲,他們多半沒有耳聞。

時代與市場的雙重夾擊 賀歲歌曲難逃沒落困境

「我也思考過這點,從小到大的過年歌曲似乎都沒有真的更新過,有些音樂廠牌會搭配年度主題來製作賀歲歌曲,但那些歌也僅僅主打當年。」音樂製作人桂格(化名)坦言,現今針對節慶著手推出相應賀歲歌曲仍是少數。台灣的音樂產業考量大眾喜好、製作成本、歌手定位等因素後,並未對賀歲歌曲有太多的投入,除非團隊獲得廠商贊助,帶來額外商業價值,才可能推動製作團隊製作賀歲歌曲。如2021年茄子蛋的〈新年恭喜薯來堡〉,就是與麥當勞合作,將舊有的〈恭喜恭喜〉加上動感舞曲,藉由新曲風與企業知名度,在當年被頻繁播放。

雖然賀歲歌在傳統唱片市場中逐漸萎縮,但台灣仍然有歌手以發行數位單曲的形式,將賀歲歌持續傳唱下去。以今年為例,蕭煌奇集合黃昺翔、李吳兄弟等多位年輕音樂人共同創作,推出新曲〈新年快樂好厲high〉,希望創造一首現代人有共鳴的農曆新年歌曲。韋禮安也在大年初四時,結合網路流行迷因「出事了阿北」,與八三夭劉逼一同推出賀歲歌〈初四阿北〉,將傳統過年習俗結合現代流行文化,為台灣賀歲歌曲帶來新的發展方向。

但不管是知名歌手持續推出新賀歲歌曲,還是舊曲重新翻唱,兩者仍難以取代過去耳熟能詳的傳統旋律,賀歲歌曲在現今也漸漸失去關注度。32歲,有感於於賀歲歌消逝的劉耀之表示,現今音樂市場分眾的情況下,一首賀歲歌觸及的聽眾更有限,因此新作品也更難被廣泛傳唱。國立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助理教授黃俊銘進一步解釋此狀況:「當每個人在社交平台的同溫層裡,逐漸確立各自的喜好品味,群體之間大家共有的東西就會減少。」

除了大環境的改變,現今創作人、版權公司與公播單位之間的版權拉扯,也可能導致賀歲歌曲不被播放。小風說明,由於版權公司擁有眾多詞曲版權,會要求電台等媒體進行簽約,若媒體不簽約就播放版權歌曲,會面臨被提告或罰款的風險。然而媒體往往無法負擔多家版權公司的開價,因此最快的解決方式就是「不播放這些歌曲」,包括不播放過年必唱的〈恭喜發財〉、〈春風吻上我的臉〉等經典作品。小風無奈表示:「這些歌被迫在某些媒體上消失,或許也是新年年味越來越淡薄的原因之一吧。」

小風指出,大眾對於過年的意識逐漸減弱,加上集體潛意識中對於傳統的排斥,或許是台灣賀歲歌曲無法蓬勃的重大原因。「重點就是大家潛意識裡覺得賀歲歌曲是一件土氣的事,或者是過時的事。 」小風皺著眉頭提到,大眾對新年文化的消極態度,影響年輕音樂創作者不想寫這類型的歌曲、年輕的民眾也不想聽這些歌,象徵為「過氣歌曲」的賀歲歌便自然而然逐漸被社會淡忘。國立臺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副教授呂心純表示:「歌曲要有時代精神才能流傳得久,年輕人應該要思考你們想要怎麼樣的新時代。」該如何創造新時代的新年,也是年輕一代值得思考的問題。

龍飄飄過去被稱作一代賀歲歌后,不過現在已引退歌壇。小風提到,倘若唱片公司要出賀歲相關音樂作品,也可能以重新編輯舊有的音樂方式發行,然而這樣的作品就很難吸引年輕一代的目光。 圖/吳冠緯攝

從大馬探照賀歲文化 重塑台灣新世代年味

相較於台灣賀歲歌曲市場的冷清,位於東南亞的馬來西亞在華人僅有20%的情況下,被《轉角國際》稱為「地表最多新年歌的國家」。小風和我們分享,馬來西亞的粉絲在九月、十月就開始期待接下來的賀歲專輯,「他們會留言問,『沒有新的新年歌咩?』,你就知道他們在等了。」

台灣少見的全民聽賀歲歌曲熱潮,每年都會在馬來西亞出現。兩國的賀歲歌曲市場同樣是從耳熟能詳的〈春風吻上我的臉〉、〈大地回春〉起步,但自從馬來西亞在歌曲製作上開始大量使用本土元素,就與台灣踏上不一樣的發展道路。2008年開始,大馬衛星電視寰宇電視(Astro, Asian Satellite Televisin and Radio)帶動旗下的節目主持人、新聞主播和藝人,以賀歲歌手的身份製作賀歲專輯,掀起馬來西亞電視台自製賀歲歌曲的風潮。本土團隊創作的賀歲歌曲打破傳統賀歲專輯「大鑼大鼓」的風格,以輕鬆的流行音樂元素結合熟悉的在地文化,成功打入年輕人市場,具有極高的傳唱度。近年來,馬來西亞YouTuber團隊也開始策劃、製作和拍攝個人風格強烈的賀歲歌曲,為這類歌曲市場增加多元性。

對比台灣的賀歲歌曲與專輯的發行在市場上已寥寥無幾,馬來西亞至今每年仍推出許多賀歲音樂作品。圖中的《棒棒一直棒》即為今年馬來西亞發行的賀歲專輯,該專輯的演唱者謝采妘為前往馬來西亞發展的台灣歌手。 圖/吳冠緯攝

至於馬來西亞賀歲歌曲文化得以發展蓬勃,其背後是來自媒體和商業的大力推動。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系兼任助理教授洪儀真分析馬來西亞,他表示具有主宰地位的媒體在掌握好資源與策略的情況下自產自銷,讓賀歲歌能成功帶動全民關注,將賀歲歌曲文化深植於人們心中。相對而言,台灣在缺乏單一媒體管道的情況下,賀歲歌曲的推行並不容易,誰能作為推手也仍然未知。除此以外,馬來西亞日用品和餐飲品牌還會在過年期間抓住商機,大力投資賀歲歌曲製作,讓賀歲歌曲市場得以持續活躍。

「市場很敏感,有商機就會有人做。」黃俊銘認為,目前台灣的農曆新年已經失去商業動力,當身為創作核心的年輕族群對賀年文化不再重視,掌握創作工具的他們自然不會再持續創作。但黃俊銘也強調,賀歲歌曲並非鐵板一塊,若創作者在未來能夠以年輕人喜歡的方式去做,就可以為賀歲歌曲塑造新的可能性。呂心純也點出,若是台灣創作者可借鑑馬來西亞市場讓賀歲歌曲流行化,透過大量製造情境和話題,市場就有機會可再現新的賀歲代表作品。

回歸到台灣市場,小風直言:「〈恭喜恭喜〉那是抗戰時候的歌曲,難道100年後我們還要再來唱這些歌嗎?」文化不應該只停滯在其巔峰時期,以年輕族群重新關注黑膠唱片為例,除了是追求懷舊的氛圍,更是因為市場隨著時代轉變,將黑膠包裝成一種新的紀念品,久而久之才形成流行。同樣的,這些賀歲歌曲也需要新一代的創作者回過頭重新塑造,讓文化有機會變成一個主流話題、甚至是一種潮流。

如今賀歲歌曲的市場逐漸萎縮,新的賀歲新曲不被視作「潮流」,對於這個現象或許多數人無感,卻有一群人心中仍抱有期盼,盼望大街小巷傳唱賀歲歌的熱鬧景象可以重回年味漸淡的台灣。小風淡淡地表示:「消失會很可怕,等於一代人的文化記憶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