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閉症家庭無休照顧的出口:喘息服務的供需難處
【記者陳樂怡、周依恩、鄭孟佳、吳恒儀綜合報導】「他會有點類似自殘 ,會咬自己的(手)、打自己的頭, 所以我們為了讓他不要咬,就會去買那種塑膠的棒子。」提起自閉症兒子面對聲音刺激時的激烈反應,林士雄無奈說道。
他苦笑著形容,兒子的情緒如同未馴化的孫悟空,幾乎每天都在爆發,「哪一天沒有爆,那應該是燒好香了。」
林士雄回想起兒子出生那年,是他人生的巔峰, 重考7年後終於考上建築師執照、結婚生子,一切都看似很順利。然而,兒子2歲9個月時,被診斷出自閉症,讓他與太太的人生出現了轉折。
林士雄為了照顧兒子,放棄了原本穩定的建築師工作,轉而投入保險業,只為擁有更彈性的時間來照顧孩子。他與太太也積極尋求各種療法,不僅定期看醫生、做復健,就連求神問卜、民間偏方都不放過,甚至花好幾萬台幣去作法,想要把兒子靈魂「叫」回來,「就我看來大家(這些方法)都沒用,(最後)就是覺得是接受,接受最重要。」他說。
看一場電影,發發呆,或許是最平凡不過的日常。然而,對於自閉症者的家人來說,卻可能是種奢侈。
「基本上就很像你在顧一個2歲小孩的概念,他無時無刻都要在你的視線裡。」翁禹平說道。他有一個患有中度自閉症的弟弟,每天從弟弟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就必須要有人全程陪伴,不僅吃飯、玩耍需要關注,就連刷牙、洗臉等基本生活動作也需要協助。
談及外界的異樣眼光,翁禹平坦言他早已習以為常。他說道,弟弟撞到別人不會主動道歉,且因著弟弟的情緒行為障礙,出門在外弟弟若是不順心還會大發脾氣。「有些家長會跑來跟我媽說:『你怎麼這樣教小孩啊?』。」翁禹平說道。
自閉症一般會伴隨其他併發症,如情緒障礙、語言障礙等,因此需要長期的觀察與照顧。「我們真的有(患有自閉症的)服務對象,他有自傷的行為,可能會去撞牆或是攻擊別人、去抓人。」在成人心智障礙照護機構任職的Lucia(化名)說。
長期承受極端壓力的照護者,需要喘息的時間與空間。「我們不是照顧一天兩天啊,是一輩子。」自閉症照護者陳怡如感嘆。「喘息服務」,是一種讓照顧者可以獲得片刻休息的措施。一天八小時的日間照護或是照護機構舉辦的一日夏令營,可以讓家庭和小孩暫時分開,找回屬於自己的時間,將瀕臨崩潰的家庭從懸崖邊拉回。「很少人會跟你說,照顧者其實也需要協助,需要喘息。」陳怡如說。 自閉症者的表現特徵各不相同。自閉症常見的特徵為情緒反應較單一,或偏執於特定的表達方式,因此無法正常進行社會互動和溝通。然而,自閉症合併情緒行為障礙的患者,在受刺激時可能產生自傷、攻擊他人等行為,因此需要更密切的照護,不適於一般社區式服務。然而全天式機構卻往往因額滿拒收,家屬只好將患者留在家中自行照顧。
令照護者提心吊膽的是,熟悉且舒適的生活規律或環境如果有一絲一毫改變,都足以令自閉症者陷入崩潰。每一位患者對於感官刺激的敏感程度不同,也會有不同的固著行為。患者習慣的規律被改動,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細節,如擺放鉛筆的角度,都可能令他們大腦超載、抗拒。有時自閉症者執著於完成某件事,不安與焦慮不斷地累積下,他們只能透過嚎叫與肢體動作來宣洩壓力與情緒。「(固著行為)沒有一個轉圜的狀態,會讓家人都不知道怎麼幫他。」心理諮商師林佳蓉解釋道,「這也是家人有時候會耗竭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針對自閉症者不同程度的生活自理能力,照顧者可選擇的喘息管道也不一樣。輕度自閉症者適合進入社區日間作業設施(以下簡稱小作所),接受社交訓練與職業培訓,支持未來就業。中度自閉症者可選擇身障社區長照機構(以下簡稱日間照顧),進行結構化學習與生活輔導。然而,重度自閉症者急需高密度的支持服務,因此需要進入專門的照護機構,接受24小時專業照護與醫療支持。其中,患有嚴重情緒行為障礙的自閉症者,會因為無法調節自己的情緒而自傷或是使用暴力攻擊家人。「如果你力氣比他小就壓不過他,搞不好還會被他咬。」林士雄說。他們的家庭往往承受更大的壓力,喘息服務成為這些家庭的迫切需求。
隨著自閉症者的人數逐年增加,照護需求隨之上升,但機構能提供的照護量能終究有限。Lucia分享,有些個案在機構一待就是二、三十年,隨著個案老化,可能合併其他疾病與失智症狀,機構就需要更多人力來支持個案需求。自閉症合併情緒行為障礙的個案身為最需要被專業照護支持的群體,此時此刻卻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回家,再度將照護者與自閉症者拉入互相消磨精神的深淵。
翁禹平每天要和家人輪班陪著弟弟,出門時要全家一起行動、看電視時也陪在旁邊為弟弟解釋劇情。對於沒有同儕的弟弟而言,家人就是他的全世界。一周四次,每次八小時的日間照顧,成了翁禹平和家人的喘息時間。日間照護機構除了讓家人有完整放鬆自主的時間,也透過課程活動、手作體驗等,讓弟弟有接觸家人以外人群的機會。
但並非每個家庭都如此幸運,有嚴重情緒障礙的個案往往容易被機構拒絕,或是進到機構後又被「退貨」。「因為服務量能是固定的。」台中市自閉症教育協進會總幹事蔡嘉華指出,有情緒行為的個案需要高密度的人力陪伴,機構必然需要篩選個案,「要不然就是要大家一起爆炸。」
為實踐聯合國《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CRPD,以下稱「CRPD」)的平權精神,政府自2014年推行「去機構化」政策,鼓勵機構發展社區式服務。蔡嘉華形容,機構式服務就像是把身心障礙者關在培養皿裡,外界看不到自閉症者、自閉症者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而「去機構化」的社區式服務,旨在協助使用者學習運用社區的資源,知道附近公車怎麼搭、餓的時候知道去哪裡買飯,期望透過社區參與逐漸打破藩籬,增進障礙者與社區互動的可能。
儘管政策立意良善,卻變相加重了一線服務人員的困境。Lucia指出,有別於機構式管理,社區式服務需要的人力比更高。與此同時,既有的機構服務項目也持續運作,卻因不受政策重視,失去政府補助,機構只好想盡辦法自籌經費,資源與人力更形吃緊。
蔡嘉華說明,CRPD的理想,是社區的服務足夠之後,能逐漸取代機構。然而他也指出,機構是否需要被取代,目前還備受討論。社區式服務為融入社區,據點規模較機構小,「有情緒的個案勢必要夠大的場域,擺明就是進不去社區,但他們要進機構,進得去嗎?」蔡嘉華說道。Lucia分享,重度障礙及多重障礙、或提早老化合併阿茲海默的個案,往往需要隨時有人在一旁看著,提供即時的照護或協助,這是社區式服務暫時無法取代機構的原因。
「真正的去機構化,是我們重視他們的人權跟尊嚴。」Lucia說道。CRPD的精神很理想,然而機構即便將平權精神融入機構服務中,帶著服務使用者走入社區,但若不是設置小作所等有形的社區據點,就無法受到政策支持。Lucia感嘆,每年自閉症家庭照護的需求增加,機構轉型,在專業人力不足、政府資源少的現況下,機構處處面對照護與營運的兩難。
然而,也有家長選擇跳脫現有的機構體制,與其他身心障礙者家庭共同創辦屬於自己的「家園」。社團法人臺灣自閉兒家庭關懷協會理事長孫中光,聚集7位自閉症者與15位不同障別的身心障礙兒女,在台東建立「共伴家園」。
共伴家園的成員透過手作工坊,販售台東著名的池上米維繫經濟收入,加上募款和政府補助,讓家園得以營運,同時學會自力更生的技能。「我們可以陪他們走一輩子嗎?不可能啊。」孫中光說道。多年前罹患肺腺癌的他,正因為明白家長總有一天會老去、離開,所以他毅然決然地創立共伴家園。孫中光認為,部分機構作為管理者,與服務對象之間的關係並不對等。然而共伴家園裡的「家人」們一起生活、食宿、在協會的手作工坊工作,沒有誰應該被誰管理,彼此享有平等和尊重,落實CRPD中平權的理念。
「很多家長來我這邊取經,我也是把我的Know-How(技術訣竅)全部告訴他們怎麼做。」孫中光說。然而至今孫中光在台東打造的家園,仍是台灣唯一一個據點,再無其他。維繫家園運作處處都需要經費支持,更需要強大的決心,到處籌措資金的孫中光不禁戲稱自己「把公益當作生意做」。
龐大的經濟壓力,無論是對共伴家園,還是機構而言,都是沉重的負擔。機構光是開發「服務社區化」所需的照護場域,就吃上不少閉門羹。社區式據點必須有良好的生活機能,以及方便的交通條件,身心障礙者才能有效地接觸社區資源。「偏偏那些地方,它的地價、它的房租估計是高的。」Lucia無奈地補充,政府的補助往往不足以支應開發社區式據點的新成本。「我們光是在找這個地點,人家都會覺得我們是在乞討。」Lucia說。同時,地方居民對身心障礙者並不熟悉,甚至指責機構設立據點會讓當地房價下跌。
CRPD「去機構化」政策中,「機構」的定義究竟為何,至今連第一線從業者都回答不出。有的單位雖有機構之名,但努力將社區式的服務引入,讓服務使用者被社區接納,有尊嚴地生活,卻因著「機構」的身分,成為政府忽略的對象。身心障礙照顧者急迫的喘息需求,如今更難被接住。
「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人間的悲劇。但對我們這種父母來講,是最好的結局。」林士雄說著讓人椎心刺骨的台詞,臉上卻帶著淡淡的微笑。類似的說詞,在自閉症者父母對話之間屢見不鮮。
林士雄點開手機,分享螢幕上每天與兒子爬山的合照,與這些年來二人一同早起運動的紀錄。「1640次差不多。」林士雄仔細計算與兒子一起運動的次數,未來還有多少個1640次要計算,他並不曉得。一般孩童在成年、獨立之後,可以脫離父母展翅飛翔,但照顧自閉症的孩子,是林士雄,也是照顧者們一輩子的工作。「真的好累的時候,會突然有一種想法:如果能脫離現在環境,不管是小孩走丟,或是突然有一張機票把你送到關島(都好)。」蔡嘉華道出照顧者們在長期壓力下,偶爾不切實際的心情寫照。照顧之路沒有盡頭,照顧者對自閉症孩子的愛和包容,也需要社會資源的支持,才能走得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