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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2期
2021-06-16

【專題記者林子頊、吳季柔、徐宇昕、王崴漢綜合報導】「其實本土疫情爆發對我們來說不意外,我們去年就預估(今年)年初還會有一波疫情再起,沒想到是五月。」護理師孟孟(化名)說道。

孟孟在北部某私立醫院任職,他描述醫療現場吃緊,儘管醫護人員備齊防護裝備,但本土確診數天天新增上百例,死亡率也居高不下,甚至有多數個案在死亡後才確診,醫療量能有限,「每天往生室都是不夠冰的。」身處抗疫第一線的護理師與時間賽跑,他們此次止血的對象,是失控的疫情。

穿上厚重的防護衣,護理師維妮(化名)做足準備,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不得喝水、上廁所,為的是減少與病毒直接接觸的風險,也省下半小時穿脫防護衣的時間。本土疫情爆發後,護理師除了在醫院服務,也被調派前往檢疫所、防疫旅館及快篩站,他們頂著大太陽協助篩檢,不用十分鐘早已汗流浹背。

第一線護理師在似地獄的豔陽下完成神聖的護理工作,然而,在這群白衣天使披上制服前,有多少人重視他們的工作權益?

本土確診個案激增,位於台北重災區的醫療院所面臨隔離病房和加護病房(ICU)人力短缺的問題。此外,當前疫情防治仍處於疫苗供應不及、確診病例數逐步攀升的窘境。圖為身穿防護衣的醫護人員,位於醫院臨時搭建的戶外病房內。 圖/Daniel Ceng Shou-Yi提供

醫療現場混亂失序  醫護人員處於高風險環境

防堵疫情擴散的夢,在5月15日被暴增的180例確診數字粉碎, 隨後雙北進入三級警戒,單日確診數也越飆越高。

隨著疫情延燒,雙北各大醫院無法應付暴增的醫療需求,口罩、酒精、隔離衣等各種防疫物資因無法重複使用,數量逐漸短缺,台灣護師醫療產業工會理事長陳玉鳳證實,「N95口罩是不足的,兩週才發四個。」

本土疫情如無情的海浪席捲而來,這一年多來喊著「超前部屬」口號的台灣,在海浪不斷沖洗下顯露出準備不足的真相,也將護理人員曝露在危險之中。

路路(化名)為北部某醫院照顧確診者的專責病房護理師,他提到,政府的防疫政策朝令夕改,首當其衝的便是第一線醫護人員,「開專責病房的流程也才兩三個禮拜就已經改了十遍。」除此之外,醫院的硬體設備及防疫物資也不充足,讓路路不禁提問:「為什麼不事先準備?為什麼這一年沒有存夠手套跟面罩?」

面對來勢洶洶的疫情,位處前線的醫護人員在醫療量能不足的劣勢下咬緊牙關,但事實上,他們所要承擔的風險不只如此。

「我覺得醫院的感控(感染控制)並沒有做得很好。」孟孟無奈道,他指出,醫院為了疏通急診人流,安排病患於採檢結果出來前就入住一般病房,然而,這群病人並非全分流至單人房,會增加病毒感染風險。孟孟委屈地表示,有人曾向院方反應,得到的回應竟是要求醫護將防備裝穿好,「可是隔壁的人(病人或家屬)呢?有可能他是陽性,那大家就死定了。」孟孟任職的醫院在不久後爆發院內感染,其中確診者也包括護理師。

疫情突然爆發,上級政策朝令夕改導致醫療現場混亂、感染控制不佳,使醫護人員措手不及,如待宰羔羊般被送上高風險場域。圖為醫護人員接種疫苗。(圖為示意照,非當事醫院) 圖/Daniel Ceng Shou-Yi提供

防護衣下的心力交瘁 護理師心理壓力無處宣洩

院內感染是疫情當前醫護人員最大的夢魘,若說每一個確診病患背後都是一個家庭,那醫護人員何嘗又不是他人的心肝寶貝?除了高壓的工作環境,護理師肩上的重擔,也包含對家人的無盡思念,與家庭期盼他們安好的掛念。

「吃不好、睡不好,很多護理師都瘦很多。」青姐(化名)擔任北部某公立醫院護理主管,他一語道出護理師的辛酸。除了忙碌高壓的工作,必須擔心自己影響至親的安危更是許多護理師的痛,「不確定過程中有沒有污染到,不敢回家,不想因為我讓別人受影響。」

「你想念他們,但你又不想把身上的病毒給他們。」新北市立土城醫院急診護理師蘇慧容說出無數子女的思念,也笑說最想念媽媽燒的一手好菜。他打電話回家時總是報喜不報憂,「打哈哈、說好笑的事,不會講出這份工作是很辛苦的。」

而護理師工作的辛勞,不僅僅是體力上的消耗,也包含著內心的折磨。身處在與生死無法切割的工作環境,如何在病患往生時自我調適是每個護理師的課題。然而對護理師來說, 比面對死亡更難的,是無能為力。

「醫院的床根本不夠,可能打開門病人已經死掉了。」北部某公立醫院急診護理師小潔(化名)回憶疫情剛爆發,醫療資源難以應付急遽增加的患者需求,許多重症患者甚至無法撐過漫長的等待,還未入院就已離世;而無處收治的確診病患,只能在醫院外等待衛生局指示。他難過地說:「你明明知道病人下一秒狀況會很不好,你可以救他們,但是你沒有辦法。」

「當這些東西都發生在自己身上,你會覺得做醫療人員沒有什麼作用,也幫不了任何人。」小潔吐露護理師最深的無奈。

醫療現場各種無形的工作壓力,層層疊加在醫護人員身上,他們卻只能自行承擔。

「醫院有社工,但他們現在應該也沒時間處理我們,就連精神科都要被指派來專責(病房)支援了。」路路說道。一名不具名醫護也表示,醫院的確有社工資源,也會辦理情緒相關的工作坊,但這些心輔協助有形無實,使用率低落,和醫護人員中間像是存有一道牆,難以發揮實際作用。

「護理端有很多小團體,我們會互相激勵、互相打氣。」蘇慧容分享護理師緩解心理壓力的方式。維妮也描述急診室的醫療現場:「大家脾氣來得快去得快,上班會互罵都弄得場面很難看,但下班又是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護理師僅能透過彼此扶持、互相揶揄,暫忘高壓的工作現場。

然而,許多護理師仍難逃被心理壓力吞噬,最終選擇脱去承受重責、使命的盔甲,離開職場。

本土確診個案激增,位於台北重災區的醫療院所面臨隔離病房和加護病房(ICU)人力短缺的問題。此外,當前疫情防治仍處於疫苗供應不及,確診病例數逐步攀升的窘境。圖為穿著防護衣在室外病房待命的護理師。 圖/Daniel Ceng Shou-Yi提供

高離職率背後的真相 護理師長期困境難解

護理師離職率高攀不下的問題在疫情風波中逐漸浮出,事實上,離職率高是護理界長期存在的現象,護理師長年被埋沒的各種聲音,才是離職率高的主因。

「你有沒有帶腦袋?」、「你是笨蛋嗎,做事不會做快一點嗎?」小潔回憶起過去其他護理師因犯錯受辱。

職場霸凌、無來由被針對在護理界是常有的現象,「學姊學妹制很嚴重。」蘇慧容坦言。他提到剛踏入職場的護理師對許多臨床工作不熟練,也因輪調制度需要短時間內熟悉不同單位的工作內容,學姊在高壓情況下很容易針對犯錯的新人,這也使多數護理師剛入職場就有離職的念頭。

維妮提到,實際操作護理師的工作跟在訓練時差很多,「平常會對安妮(註一)練習,但面對病人實際操作又是另一回事。」蘇慧容也分享過去實習都要寫照顧計畫,而現在工作是直接向病人報告內容,會多一份責任感,不再像過去把它當作業看待,所有工作內容都是新的學習,難免會有犯錯的時候。

註一:安妮是全身模擬的病人模型,設計來讓護理人員訓練護理技巧。

除了要面對更高壓的職場環境,護理師平時工作繁忙,在疫情下面對朝令夕改的政策及蜂擁而入的病患,也常和病人、家屬出現溝通問題,導致護病關係更加緊張。「大部分的人都會覺得護理師在醫院就是要服務,上層都會說要保持服務品質,不應該跟病人大小聲。」孟孟無奈說道。

「這是一個社會常態,大家會比較崇拜醫師。」蘇慧容感嘆。維妮也提到常有患者家屬把護理師當作看護對待,翻身、灌食、換尿布等雜事也要護理師一次又一次周到款待。

民眾對護理師工作內容存有錯誤認知,在疫情的壓力下,又使醫療現場的護病關係越趨緊繃。圖中護理師正在轉送病人(圖為示意圖,非當事醫院)。 圖/Annie提供


除了長期工作範疇不明確外,護理師的排班、加班問題也不容小覷。護理師常因輪值大夜班產生時差,許多女性也因作息不正常導致月經失調。此外,路路分享:「護理師比較像責任制,在下班打卡前病人狀況變糟,你只能等病人穩定才離開,醫院不會給你加班費。」而加班費的爭取之路也是寸步難行。

護理師在遇到職場及權益問題時,通常會事先跟單位護理長反應,然而醫院多以院方利益為重,護理師就算鼓起勇氣申訴也無濟於事,後續回覆常杳無音訊,最多換來淺淺的關心。

北部某醫學中心護理師貝蒂(化名)說:「我們單位有事情就算被呈報上去,督導那邊也會擋下來。」他也分享過去離職受阻的經驗:「不知道來來回回跟單位護理長、督導、副主任、主任聊過幾次,他們缺人會想留住你。」他了解醫院長期缺乏護理人力,但也不應影響個人未來規劃。

孟孟提到,同事曾在院長至病房關心時順道反應職場問題,隔天遭受護理長責備。蘇慧容則強調:「越級呈報會傷害到你的主管,也會傷害自己。」若是越過護理長向高層主管呈報,可能使護理長感受不佳導致職場關係更加惡化。此外,他認為上級相較不了解工作現場的真實情況,遇到問題應和護理長保持彈性溝通。

面對這些被存放已久的問題,護理師們一笑帶過,在繁忙的生活裡,他們不願做無謂的爭取,因為知道這些事難以被改變。

本土確診個案激增,身穿防護衣的醫護人員在快篩站替民眾進行篩檢。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公布單日(5月 26日)新增確診病例 304 例,校正回歸331例,死亡病例11例。當前疫情防治仍面臨社區傳播與疫苗供應不足的問題。 圖/Daniel Ceng Shou-Yi提供

「我盼的只是醫院的重視」 改善護理師工作環境刻不容緩

護理師處在艱困的工作環境,在疫情期間,這些困境顯得更不容忽視。身心俱疲的護理師奮力守住防疫戰線,需要的僅是公開透明的政策和人性化的配套措施,讓他們免於後顧之憂。

「很多醫院都有院內感染,卻沒有告知民眾院內感染多嚴重,這對護理人員會是很大的隱憂。」台灣護師醫療產業工會理事長陳玉鳳表示,甚至連護理師對院內感染的情況也毫不知情,若後續的處理不佳,恐有擴大感染的風險,他呼籲醫院應公開告知情況,不應對護理人員有所隱瞞。

在一線與確診者接觸的護理師即使做好充足的防護措施,仍擔憂將病毒帶給家人,許多人因此選擇住在醫院宿舍,而陳玉鳳表示,院方除了必須提供住處,還需考量宿舍與醫院的距離,讓護理師在結束繁忙的工作後,能就近有安身之處。

對於家中有小孩或長者的醫護人員,陳玉鳳進一步指出,政府必須提供配套措施協助醫護人員,才能讓他們安心上戰場。目前醫院雖有提供防疫照顧假,但在醫療量能吃緊的情況下,護理師們擔憂請假可能加重同事的工作負擔,這樣的壓力往往使防疫照顧假形同虛設,「平常護理人員請假就很困難,疫情爆發後肯定更難,人力沒辦法負荷。」孟孟坦言。

而面對險峻的疫情,防疫獎金成為唯一的支持,但醫院延遲發放防疫獎金卻是常態,護理師也沒有申訴管道,只能苦苦等待。孟孟便指出:「我從去年到現在都還沒領完,有時候會突然領到,而且每次獎金數目都不一樣。」

此外,疫情期間護理師面對比以往沉重的壓力,更突顯心輔資源的重要性。雖然大部分醫院都設有身心科或安排社工輔導,然而陳玉鳳指出,心輔資源若設在院內,護理師常會擔心身分曝光而不敢求助,陳玉鳳質問:「常常提出問題就會被上級盯上,這樣尋求資源有安全感嗎?」他認為應該要設置獨立諮詢平台,提供安全的抒發管道。

本土確診個案激增,位於台北重災區的醫療院所面臨隔離病房和加護病房(ICU)人力短缺的問題。此外,當前疫情防治仍處於疫苗供應不及,確診病例數逐步攀升的窘境。圖為一位女士戴著口罩坐在醫院外的臨時病房,那裡放置了許多氧氣罐及病床。 圖/Daniel Ceng Shou-Yi提供

為患者及家屬提燈的白衣天使 護理師的辛勞由誰體恤?

疫情嚴峻,護理師肩負重任,表面看似白淨的制服底下,內心早已滿目瘡痍。即便如此,他們仍願意額外承受醫療現場的人情負擔。

「看到很多病人覺得人生快要沒有希望,我們就是給他們支持。」青姐說在醫療現場,護理師是最長時間照護患者的人,而在疫情期間不開放家屬探病的情況下,護理師更多了陪伴者的角色。他們照顧患者、陪他們康復,甚至陪伴急重症患者走完生命的最後一哩路,另外,面對心急如焚的家屬,護理師也成為家屬唯一能與患者接觸的橋樑。

「我們請家屬找一隻手機,每次照顧時就會約時間打電話,讓他們跟阿公視訊,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們能盡力做的事。」路路說道。若患者不幸離世,為避免傳染風險,遺體必須立即裝入屍袋並火化,對於家屬來說往往難以接受。蘇慧容說:「我們要好好地衛教,我相信家屬都可以接受。」而路路也提到,疫情下面對生命更頻繁地凋零,他們也只能盡可能達到家屬的需求,「家屬覺得逝者沒有穿鞋子離開會走不好,我們就會讓他(逝者)套著(鞋子),就是盡力做到。」

護理師是防疫一線的戰士,他們必須堅強;而面對孤獨的患者和無助的家屬,他們成為他人的依靠。但在護理師自顧不暇的同時,醫療環境和政策沒有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誰來成為他們的支柱?

疫情下,醫護人員需曝露在高風險的環境。穿上防護衣後,不論再苦,為了守住防疫戰線,護理師仍咬緊牙關面對每天的防疫抗戰。圖為醫護人員面對疑似確診患者時的防護穿著。(圖為示意照,非當事人) 圖/Annie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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