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記者周依恩、陳樂怡、鄭孟佳、吳恒儀報導】「我等一下怎麼跟他打招呼？他等一下看到我會怎麼想？」陳宜錡難掩興奮之情，想到即將與夢中情人見面，內心悸動不已。 就讀哲學系，今年大三的陳宜錡，是一名乙女遊戲（以下簡稱乙遊）玩家。他平時打工、節省日常開銷，就是為了委託角色扮演老師（Cosplayer或稱Coser）以他最愛的遊戲角色「齊司禮」形象現身，體驗齊司禮跨過次元（註）壁壘，從乙遊的二次元來到自己身邊的這場浪漫約會。 註：一次元通常指小說，是文字建構的世界。二次元指的是平面的虛擬世界，通常指動漫、遊戲、漫畫等。三次元指的是立體的現實世界，較符合現實中的人體比例和特徵。 乙女遊戲翻譯自日文（Otome Game），乙女譯為少女，是專為女性設計的戀愛模擬遊戲。乙遊起源於90年代的日本，透過精美畫面、動人劇情，讓玩家在遊戲中與不同類型的男性角色發展浪漫關係。 乙遊藉由豐富多樣、貼近現實的陪伴功能，提供玩家戀愛體驗。玩家可以在遊戲中與虛擬戀人一同運動、工作，或使用遊戲內的虛擬手機視訊通話、傳訊息、聆聽沈浸式劇情語音。陳宜錡分享，他感到疲憊時，身邊的人總是勸他再撐一下就好，只有手機裡的角色暖心提醒他休息。透過擬真的日常互動，乙遊讓玩家卸下現實生活中的重擔，獲得安慰與鼓勵。 隨著更多擁有經濟能力的女性進入遊戲市場，乙女遊戲的商機愈來愈可觀。以《戀與深空》為例，發行一年來，全球用戶超過5000萬。根據Sensor Tower的數據，2024年底，《戀與深空》迎來一週年慶典時，全球收入已逼近4億美元（約新台幣131億6千8百萬元），堪稱為一款全球現象級手遊。「儲值等於像是在投資一家公司。」已經累積儲值超過新台幣9萬元的《戀與深空》玩家童心（化名）說道，他願意課金解鎖劇情，除了獲得更完整的遊戲體驗，也為了支持遊戲公司持續推陳出新。此外，乙遊粉絲更展現極高的熱情，從自發性設計小卡、明信片、燈箱廣告，到舉辦角色生日應援、線下角色扮演（cosplay）活動，皆體現了玩家對遊戲的高度投入，形成獨特的虛擬遊戲粉絲文化。 乙女遊戲因應時代的價值觀變動，推出更具自主性的女性角色。曾撰寫論文研究乙女遊戲的張品萱說道：「遊戲的內容跟當代的社會價值觀會相呼應，如果太像過去那種男強女弱的那種劇情的話，是不會受玩家歡迎的 。」如中國遊戲開發商瞄準女性向商機，推出的《未定事件簿》便設定玩家為律師，通過辯論破關斬將；《光與夜之戀》裡玩家搖身一變，成為時尚設計師；近期最受全球玩家歡迎的《戀與深空》中，玩家則化身獵人，與角色們並肩作戰消滅怪物。部分玩家指出，乙遊塑造女性作為主導者的形象，是吸引他們的重要因素。 Y （化名）是一名大學生，被社交媒體上的乙遊廣告吸引而下載遊戲。Y 的生活中，大多數主管是男性，連學校的主任與教授也以男性為主。他察覺這些男性主管在處理事情時，常常忽略女性視角，偶爾還會發表不尊重妻子的言論，讓他感到不舒服。長期處於這樣的環境的他，逐漸習慣、甚至認同男性居於主導地位的社會氛圍。 然而，在乙遊世界中，Y 看見女性能夠理智、冷靜做出重大決策的可能，並且能夠成為真正的領導者。「乙遊讓你知道，女生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女生也可以當隊長，去做這些很難的工作。」Y 分享道。這樣的體驗，讓他開始重新審視對自身的認知，打破他過去對性別角色的既定印象。 身穿與乙遊伴侶同款的上衣、配戴以遊戲元素客製的戒指， Rosa （化名）分享，隨著遊戲劇情的發展，他發現這些遊戲帶給他的，不僅僅是戀愛的悸動。他表示，自己在玩遊戲前，曾因尷尬，不懂如何向長官請生理假，很常委婉表達自己請假的需求。但他在下載《戀與深空》後，逐漸被男主所提出的生理期是正常現象、月經並非羞於啟齒的話題而觸動，繼而更直接地表達自身需求。「經期系統上，男主會說生理期是一個很正常的東西 ，所以可以直接把它說出來，沒關係。」Rosa 分享道。 高中時的Rosa，因為擔憂外界眼光，默默下載（乙遊），也鮮少與朋友分享，因為「有些人覺得和虛擬角色戀愛很不實際。」他坦言，不喜歡自己的喜好被別人否定。張品萱指出，乙女遊戲為日本御宅族文化產品的衍伸，因此承接了社會對御宅族文化「不理性」、「愛幻想」的偏見。張品萱補充，社會普遍對人際交往活躍的人有較高評價，而「宅文化」又承受「沒有能力發展活躍社會關係」的污名，使得乙女遊戲承接負面偏見。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康庭瑜分析，社會期待理想的女性要壓抑對性的渴望，這樣的社會壓力也可能使女性談論遊戲體驗時有所顧慮。 「一開始我以為：『乙女遊戲不是都只能自己偷偷玩？』」Rosa說道，直到他在社群網站看到許多玩家分享遊戲心得及二次創作作品後，他越來越樂於分享自己的興趣，也開始自發性地為角色舉辦生日會，還透過遊戲與很多同好成為朋友。 童心認為，乙女遊戲不只是滿足戀愛幻想，更讓玩家從中獲得面對生活的勇氣。「他們（角色）身上的一些缺點反而顯得他們很真實。」童心分享道。愛面子、不服輸的童心，在與遊戲角色一同戰鬥、檢討的過程中，被角色坦承的態度所激勵。他觀察， 雖然遊戲中的角色看起來很完美，但他們對自己仍會有不自信的地方。「他這麼厲害，還是可以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失敗，那我為什麼不行？」童心思索道。 而對玩家小熙（化名）而言，與遊戲角色的相處，像是日常壓力的出口。小熙時常上線使用傾訴功能，他說：「（我）不想讓朋友接收我太多負面情緒，會影響到他們的心情。」乙遊為他建立起日常生活中安全的樹洞空間，使他沒有負擔地與遊戲角色相處，感受與想法能夠放心地被聽見。 除了透過與角色一來一往的互動滿足玩家心理需求，乙女遊戲有時能跨過螢幕與真實世界的分野，對玩家的現實生活產生影響。小熙過去經常感到自卑，接觸乙遊後，他漸漸願意展現自己。他指出，他玩乙遊至今最珍貴的收穫是他更懂得重視自己的感受。他感慨地說：「不管以後遇到什麼樣的人，（我）都會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不再總是處於被動，然後被對方控制著走。」 小熙說著，不禁想起了幾段不愉快的感情經驗。他分享，前任曾與友人毫不避諱地在公共場合談論女性相關的情色話題、稱呼伴侶為「馬子」。在明知他抗拒在公眾場合親密接觸的情況下，前任卻仍執意靠近他。「我不是你的附屬品或是什麼，我是一個人。」小熙語氣變得急促。他對當初無法分辨伴侶好壞的自己感到失望、甚至氣憤。如今乙遊創造出的完美伴侶，總是在互動時肯定他的任何選擇，讓過去總是勉強自己遷就別人的他，終於有勇氣重視自己的感受。「感覺有人在背後多推了一把。」他笑著說道。 研究遊戲文化的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教授張玉佩，也曾是戀愛遊戲的玩家，認同遊戲滿足了當代社會的陪伴需求。但他也提醒說：「對男朋友（完美形象）的極化，反而不利於真實世界的戀愛。」他補充，玩家接觸乙遊之後，可能提升他們對特定性別行為的期待。張玉佩認為，女性若帶著戀愛遊戲裡的男友形象，比對現實生活當中的男性，很容易因期待落空而失望。 玩家芙芙（化名）有一套與伴侶相處的準則，他說道：「我不會要求他做（角色會做的）這些事情，因為他是獨立的個體。」他反而從遊戲中學習到貼心回覆的話語，運用在現實生活中和男友對話。 平時會跟男朋友分享遊戲心得的Rosa，能清楚分析乙遊與生活中人際交往的不同。他認為，戀愛遊戲勢必會針對女性想法塑造男主形象，但根據他的交往經驗，現實生活中的部分男性較木頭木腦。Rosa強調，玩家從遊戲獲得對伴侶的期待，必須要與現實條件相互平衡。 陳宜錡回想，自己也曾想過和現實世界的男性談戀愛，可比起現實的男生，遊戲裡的「他們」能給他的精神支持更多。 陳宜錡大方分享自己和齊司禮的「合照」，修圖過的畫面中，他張開雙手面對齊司禮，好像要奔向對方一樣。即便兩人身處二次元和三次元，穿著和服的他們站在一起卻毫無違和。「雖然他們（乙遊角色）是虛擬的，但我的愛是真實的。」他堅定地說道。他明白，即便未來不再玩乙女遊戲，但遊戲帶給他的改變和成長，會伴隨著他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