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大學報

在票房揭幕之前—台灣電影生態的暗影

2019/03/20 22:37:35

「正常的賭場應該很多人想要進去,帶著希望、帶著熱情、帶著滿載而歸的心情。但台灣電影市場這個賭局沒有人要進去,因為這個吃角子老虎機有問題,莊家有問題。拍電影是一件很可悲、很可敬,說實話是一件很可憐的事情。」

                                                                                                                                                          ——導演徐嘉凱                                                                                    

十賭九輸的賽局 缺乏票房籌碼的抵抗者

【專題記者林莉庭、徐卉馨、吳佩容、范莛威綜合報導】今年春節電影《寒單》上映,描繪台東特有習俗炸寒單,為求真實,導演黃朝亮曾親身上轎體驗鞭炮炸裂的感受。春節是電影院的熱門時段,同時段還有《艾莉塔》、《馴龍高手3》等好萊塢電影,其成熟的宣傳策略像投放強力炸藥般,在觀眾間引燃討論,國片《寒單》猶如以肉身抵擋這波攻勢。

面對五年心血磨出的《寒單》,黃朝亮形容,「拍電影就像一場賭博。」他身兼《寒單》的監製與出品人,負責電影財務運作,必須隨時掌控票房數據。對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Taiwan Film Institute, TFI,以下稱國影中心)公開的票房資訊,他則表示,戲院上報的數據沒有受到任何強制性的查核。

完成一部電影的必要條件是龐大的資金和人力,《寒單》製作團隊拍攝過程也需要取得多方資源。 圖/黃朝亮提供

國影中心在網站上公開的票房,來自層層回報的過程。首先由各戲院統計票房數據,再回傳給發行商與戲院公會,並由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以下簡稱影視局)統整,最後將票房數據交由國影中心公開。然而這套票房數據的呈報流程中,時常被質疑缺乏查核機制。

因此導演、製片人、出品人、發行商等片商方都無法實際掌握票房數據,對此文化部曾祭出解方。2015年《電影法》第十三條修改後,規定戲院電腦加裝電腦票房統計系統,並具有回傳票房的責任,然而條文內容卻依舊沒有確保票房數據正確性的罰則。對於修改的條文未能紓解票房數據不透明的痛點,某片商表示,「就算有新的票房系統,也要看到才算透明,現在還是看不到。」

「感覺修法前後沒有什麼影響,因為也一直沒有真正的透明。」某片商表示,票房是電影行業的基礎,片商方透過票房回收成本,映演方根據票房數據來拆帳,但是不透明的票房數據,直接影響片商方與映演方利潤分配的公平性。票房不透明使片商方上映一部電影,如同一場豪賭,雖《電影法》第十三條施行近三年,片商方在新法上路後並無感受到明顯差異。

黃朝亮將拍電影比喻為賭博,投入龐大資金拍攝,不僅無法確保收支平衡,更須面對票房資訊不透明而收益分配不均的難題。 圖/范莛威攝

拍電影可以是一場風險可控的賭博

SELF PICK公司創辦人、導演徐嘉凱說:「只要它(票房)被手摀住了,這個行業就像被掐住了。」電影人無法合理地回收成本,等同於被扼住最關鍵的生存命脈,他也說:「票房是我們這個行業最重要的收益基礎,它不透明、沒有數據,後續的一切都是假的。」徐嘉凱認為現在拍電影仍舊像一場賭博,但若是有正確的票房數據來分析、預測與規劃,就能降低拍電影需承受的資金回收風險。

「電影票房不透明的最大問題,是電影世界和生態沒有數據的累積。」徐嘉凱表示,由於身分從導演轉換到發行娛樂代幣的新創公司創辦人,他觀察到票房數據進一步的累積、分析與應用,關乎電影從募資、籌拍到宣傳的策略,影響整體電影生態。「沒有數據就沒有data base(數據庫),沒有data base就沒有analysis(分析),沒有analysis就沒有進步,沒有進步就沒有產業。」他表示,正因一連串效應,所以臺灣尚無真正的電影產業,也沒有商業模式可以應用。

缺乏正確、靈活的票房數據,黃朝亮在《寒單》對上好萊塢電影的宣傳戰,因太晚釋出的票房數據而吃盡苦頭,黃朝亮說:「比如說《寒單》在高雄的票房特別好,那我是不是趕快在高雄加力宣傳。」電影市場是分秒必爭的商業戰爭,但票房數據姍姍來遲,使黃朝亮心急如焚,他說:「這些東西我看不到的時候我無從著手。」最終他只得在上映期間,自己下載數個連鎖影城的App,每天查詢預售情況來預測票房。

徐嘉凱建議將票房建置成數據庫,讓相關人士可以分析,並進一步應用在拍攝籌劃、行銷等決策中。 圖/吳佩容攝

沒有籌碼的國片 千分耕耘四分收穫   

《寒單》在台東拍攝,許多當地人相當期待這部電影,台東是預期票房反應最好的地區,然而台東只有一家電影院,而這家電影院採行「點數拆帳制」的模式。黃朝亮回憶,「台北市《寒單》的票房不到九百萬 ,千分之四我只拿將近四萬塊。」然而他實際觀察台東戲院票房至少有兩百萬。

因過去台北地區以外並無建置統一的票房反饋機制,點數戲院故以台北地區的票房為準,導致片商方難以掌握其票房,也影響全台票房資訊的透明度、正確度,因為點數拆帳制不如台灣戲院另一種常用方式「比例拆帳制」,直接依照該戲院票房數據,來談妥收入分配的百分比。

黃朝亮回憶道,「之前魏德聖導演的《KANO》,它是寫嘉義棒球的故事,結果嘉義那家電影院也是點數。」電影訴說在地故事,票房於在地戲院卻不透明,因為有迫切的映演需求,國片的預期票房通常也不如好萊塢,片商方與映演方的談判桌上,幾乎沒有籌碼可以翻轉拆帳模式

註:比例拆帳制係指根據電影院的實際票房,映演方和片商方以約定好的百分比分成;點數拆帳制係指映演方和片商方替電影訂定點數(通常介於1至10點間),片商方最終所得為台北票房之千分之一乘上該點數,遵行此制度之映演廳便被稱為「點數戲院」。雖現今映演廳多為比例拆帳制,但台北之外的城市幾乎仍有點數戲院存在。

票房不透明釀數據斷層  學者倡電子支付

黃朝亮細數過往他所執導的國片,大囍臨門》、大釣哥》直至今年的寒單》票房皆輸同期上映的好萊塢大片,若在公平競爭中,輸給挾著雄厚資金的好萊塢電影,黃朝亮願賭服輸,然而當票房數據的閉塞成為片商方的阻力時,他加大音量道:「連這個都不公平的時候,那還有人要投錢拍電影嗎?哪裡還有人要為這個產業投入金錢跟心力?」

國立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副教授盧非易認為,根本的問題仍在於最基本的票房統計與回報方式。面對各界反應數據不準確、不即時,國影中心表示,他們目前只有公告的責任,並不負責蒐集數據。 除每週一次公告給大眾的票房數據,國影中心也提供票房資訊給註冊的會員,但僅限會員申請電影分級證明時包含的影片,且未揭露電影排行狀況。以《寒單》為例,1月23日上映後,民眾若在國影中心網站查詢其票房,最快在2月14日才能看到上映第一週的報表,所包含的數據也僅限上映廳數、銷售票數與銷售金額。

票房相關數據是否應完整公布,目前尚無定論,對此影視局回應,未來國影中心將依運行狀況以及各界意見反饋,適時調整公開資訊的方式。國影中心研究發展組組長陳逸達也說明,票房數據是否屬映演方的商業機密,尚須參酌法律而定影法律顧問、律師陳昱嵐則點出,票房數據透明化難以推動的癥結,在於票房數據牽涉映演方與片商方之間的利益衝突。

票房數據除了關乎利益衝突之外,盧非易坦言:「核心問題是在於數字的蒐集。」票房數據作為片商方與映演方交易的基準,因沒有在交易完成的當下報給國影中心,是隔天才將統計後的結果匯報,這之中會產生實際交易的數據與最後統計匯報的數據,兩者無法核實的疑慮。

盧非易指出,台灣各行各業透過統一發票提升交易資訊的正確性,每次交易須開立統一發票以核實營業額,但電影業目前被排除在外,交易過程不須開立統一發票。因此他建議票房統計制度結合前述統一發票的核實方式,並配合現今電子票券興起的趨勢,以電子支付的方式建置售票平台,民眾直接使用電子支付平台購票,可達成電影票房實報實銷的目標。

只要平台建置完使用者流量便會相應而生,關鍵在於該由誰建置,盧非易認為,由發行商建置平台,透過平台的票房數據能快速調整市場策略,再佐以政府補助或訂立法規,一方面形成投資的誘因,一方面管控市佔率、維持公平競爭,「電子經濟已經在台灣慢慢開展了,那只是說要怎麼應用到電影票券。」

針對票房數據正確性不足的問題,影評人鄭秉泓則建議,文化部應建立稽查制度,排除點數戲院,確保其餘數據可信,並規範戲院謊報票房的相應措施,讓票房數據的正確度至少達百分之九十以上。

盼國稅局介入解套《電影法》困境

「即使《電影法》完全不做修法,我查稅總可以了吧。」陳昱嵐解釋,《電影法》對錯誤的票房數據沒有罰則,同時文化部受限於戲院主張票房數據是商業機密,不同意公布營業收益,難以立法強制公布數據。他便提出由另一個國家機關——國稅局去介入,戲院的營收包含票房,國稅局收到戲院上報的營收款項後,可以用稅的名義去查核戲院是否如實上報票房,也能確保票房數據可信度。

影視局目前已邀集財政部地方稅捐機關,研擬透過電影票券隨票徵收娛樂稅的報繳模式,與財政部合作建立行政查核機制,透過娛樂稅申報資料來核實票房資料,使票房資料更具可信度。

票房會影響電影的排片率和分潤,因此片商方無法獲知電影片票房,容易造成與映演方溝通時資訊不對等的情況。 圖/吳佩容攝

世代改變 即時票房的光與影

除了票房數據的正確性,即時提供數據也是經常被提及的訴求。徐嘉凱表示,行銷策略需隨著市場的票房數據調整,即時的數據能協助片商第一時間修正行銷手法。鄭秉泓也指出「我覺得目前在研究票房的人,其實比較期待的都是能夠做到即時更新。」即使現今已有全國票房數據,媒體仍因講求即時、快速,未待國影中心公布,便用台北票房估算全國票房,作為製作報表或撰寫報導的依據,隱含消息錯誤的疑慮。

盧非易以《大尾鱸鰻》為例,普遍因豬哥亮出演,而判斷南部票房的比重較高,但觀影型態已不若以往,實際上此部片的北部票房比中南部高,「經過一代又一代,90(年代)後的整個消費型態都改變了,你真的不能預測。」

然而,部分片商對於即時公布票房具有疑慮,擔憂票房會影響民眾的觀影選擇,導致票房越高的電影吸引越多民眾觀影,票房低的電影更少民眾願意買票入場;或者戲院也可能根據售票數調整放映場,票房不佳的電影將更缺乏播映的機會。對此盧非易提出,領先市場擬定行銷策略可以作為因應方法,如此民眾的選擇將不受市場的票房數據影響,像是《地球最後的夜晚》便提前操作行銷手法,上映前預售票房已達兩億人民幣。

沒有改變就是最好的改變?

即使票房資訊透明化會衝擊電影市場,徐嘉凱仍認為,票房由觀影者創造,不應被緊握在影視工作者、片商方或映演方手中,必須建立透明的票房數據,才得以回顧過去的電影發展。盧非易也認為,票房是公共財,在不破壞觀眾個人隱私的前提下應全面公開,不應限定使用對象。

對於當前部分片商方與映演方的反彈,鄭秉泓說:「台灣當前最大的通病是,沒有改變就是最好的改變。」他提到,改變難免帶來擔憂,但若仍以保守的態度行事,將讓台灣的票房統計制度持續處於模糊不清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