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第1806期
2025-03-20
專題
焦點

【專題記者范瑞勻、黃伊晨、李昱靜、王立昊報導】65歲的街友小王(化名)坐在台北車站的一角,腳下鋪著一片紙板,低頭滑手機。他衣著乾淨整齊,身旁堆放幾個簡單的行囊。這是他全部的家當,方便他隨時離開,在城市的夾縫中尋找下一個暫時棲地。

小王60歲開始流浪,因為長年酗酒導致健康出問題,被社會局安排進安置機構。然而,住了一年多後,他選擇離開。他說,安置機構雖然提供食宿,卻處處受限,「像在過軍中生活一樣。」相比之下,他寧願回到街頭,過著自由的生活,即使那意味著他必須放棄遮風避雨、三餐溫飽的生活。

小王為追尋自由選擇回到街頭,但因社會局規定天亮後須離開車站外的廊道,只能帶著家當到大廳暫留。 圖/黃伊晨攝

小王為追尋自由選擇回到街頭,但因社會局規定天亮後須離開車站外的廊道,只能帶著家當到大廳暫留。 圖/黃伊晨攝

根據衛福部統計,2023年全台列冊街友共有2934名,但僅有675名住在安置機構(包含中途之家、社會重建中心、短期收容中心等),不到全部列冊街友的三分之一。以新北市街友中途之家-社會重建中心(以下簡稱重建中心)為例,滿床70床,現在卻只收了53名住民;圓通居(原台北市街友收容中心)滿床84床,目前則有56名住民。根據記者觀察,雙北多數安置機構的空床率約三成,仍有許多街友未選擇入住。

位於新北市中和區的圓通居中庭寬闊,四周圍繞著寢室,每間可容納10至12人,男女分開住宿。

這座雙層建築已有半世紀歷史,結構老舊,鐵皮屋頂鏽蝕,牆面斑駁。房內擺滿雙層床,金屬床架沿兩側排列,部分床位仍空著,已入住的床鋪則堆滿個人物品。床架的欄杆掛滿塑膠袋,床上散放衣物,梯子上甚至掛著外套,空間顯得擁擠而充滿生活感。這裡或許稱不上舒適,但至少提供了街友一張床、一個棲身之所。

圓通居為了養成住民良好的生活作息,早上9點和下午2點會敲鐘提醒住民起床活動。 圖/黃伊晨攝

圓通居為了養成住民良好的生活作息,早上9點和下午2點會敲鐘提醒住民起床活動。 圖/黃伊晨攝

「只要街友想要安置,我們就會讓他進來。」圓通居主任潘育奇提到。他補充,只要街友有入住的意願,具備生活自理能力,即認定其具有重建職能的可能,可以隨時入住。

入住的街友需遵守基本規範,例如不得攜帶毒品、刀械等危險物品,不可辱罵社工與其他住民。此外,雖然不會強硬禁止飲酒,但多數機構會提供街友間歇性戒酒勸導,以減少酒後衝突,也協助導正他們過去不良的飲酒習慣。

為了建立住民規律的作息,安置機構普遍設有門禁或熄燈時間,讓住民逐步適應穩定的生活節奏。至於外出,住民需向社工提出請假申請,這不僅幫助機構掌握住民動向,也避免長期未歸者佔用有限的社福資源。

「其實生活公約都很簡單,就跟住大學宿舍很像。」潘育奇介紹。他表示,圓通居這類型的安置機構,生活公約都很單純,以協助住民從流浪生活過渡到更穩定的狀態,邁向自立生活。

除了常見的生活規範,每間安置機構還會根據其服務對象的特性與目標,制定更具彈性的管理方式。例如,協助街友快速重返職場的機構,允許住民因工作需求調整門禁時間,或提供更多職能訓練與就業媒合機會。部分機構也會要求住民參與團體活動或心理輔導,藉此提升社會適應能力,確保未來能夠順利融入社會。

各家安置機構因應不同服務對象和目標制定規範,雙北地區三家主要安置機構的房型、可外出時間等規範都有差異。 資料來源/台北市社會局、新北市社會局、圖表製作/黃伊晨

各家安置機構因應不同服務對象和目標制定規範,雙北地區三家主要安置機構的房型、可外出時間等規範都有差異。 資料來源/台北市社會局、新北市社會局、圖表製作/黃伊晨

重建中心主任丁琨祥說:「因為服務它是雙向的,如果說你來這裡只是選擇你要的,那只是單向的服務,這樣其實往往是無效的。(如果)只是找到一個地方長期提供免費資源,這達不到它的輔導效果。」這些因應不同住民需求而設計的規範,讓安置機構不只是臨時住所。

根據圓通居統計,接受安置機構輔導後,成功重回職場或轉介至其他機構的街友脫遊率顯著。圓通居自105年起安置的3908人中,已有959人成功脫遊。儘管如此,仍有大量街友對進入安置機構持保留態度或直接拒絕接受安置,選擇繼續留在街頭。

「 裡面當然是不能喝酒,(酒)使用差不多30多年,也不是說戒就戒。」阿進(化名)道。禁酒是安置機構最為普遍的規範,但有些街友有酒癮,很難一時戒掉,他們因此感到困擾。

街友外出採購日用品回來,也需給社工檢查是否有帶違禁品。反覆住過三次安置機構的王永富抱怨,外出回來時,檢查人員的手會在袋子裡面撈來撈去,不僅侵犯自尊,還有衛生疑慮。「手在裡面撈來撈去已經超過正常範圍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沒錢才來這裡,哪有錢買那些,更何況我最討厭酒。」他憤怒地說道。

台北車站大廳內,坐在紙箱上滑短影音的阿進分享,他聽老一輩街友說安置機構環境好,在裡面工作,每個月會給零用金。入住後,他卻幻想破滅,不僅沒有零用金,還被同樣是街友的小幹部頤指氣使。他解釋:「剛進去的街友會被那些老街友管,而且他的口氣不是很好,我有被關過,比在監獄還要難過。」

「社工他們的口氣真的非常非常不好,而且被管的死死的,他們永遠都是沒有錯的,他都認為你出去就是愛喝酒啊。」阿進說。小王也有類似經驗,社工不只言語攻擊他,還會動手。雖然那名社工後來被辭退,但從那次經驗後,小王就選擇離開,「我們街友在外面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去機構裡跟人家吵架?」

每個安置機構門禁時間皆不同,圓通居的門禁是晚上九點半至早上九點,除了外出工作外,其餘時段出門都需向社工請假。「租房子至少比這裡還快樂,像這裡(要等)社工早上來開假單,你才能出去。」現住圓通居的小明(化名)道。此外,有的安置機構會控制請假時長。澎湖仔(化名)分享,安置機構住滿三個月才能請一次假,有一次他請假外出領六合彩中獎的獎金,玩到忘了時間,「一出去以後,忘記了,星期六才想到回來,他說你這樣不行 ,你去把你東西整理好,直接走。」他表示,住在安置機構很安穩,本想要長住,但規定嚴苛,因此選擇重回街頭。

在安置機構裡,街友也需注意人際互動,圓通居主任潘育奇分享,街友喜好觀看的頻道不同,經常為選台起爭執。 圖/黃伊晨攝

在安置機構裡,街友也需注意人際互動,圓通居主任潘育奇分享,街友喜好觀看的頻道不同,經常為選台起爭執。 圖/黃伊晨攝

有些安置機構會安排每天固定的團體活動,若無正當理由,一定要參與。「24小時都被圈在裡面,什麼時間該做什麼,通通被規定好,像軍隊一樣。」小王回憶道,語氣中透著壓抑。在安置機構的日子裡,早上幾點起床、吃飯、工作、休息,全都得按照機構的規定來。「每天都有人管,管你的生活,管你的時間,連你什麼時候可以放鬆一下都要聽別人的,這不是我的生活。」小王說。

根據安置機構的性質不同,設備配置也不同。以緊急安置為主要目標的機構,就沒有配置電視、網路、書籍,街友入住安置機構後,每天就待在安置機構裡沒事做,阿進說:「什麼都沒有,整天就在那邊,只能在那邊發呆。」安置機構缺乏娛樂,讓他心情煩悶。「網路也沒有,你在裡面根本就發瘋,你沒有憂鬱症,你也會得到憂鬱症,每天就是等吃飯。」阿進抱怨。

部分街友持不同想法,認為入住安置機構也有好處。重建中心每個月會安排免費醫療門診,讓傷者可以安心養傷。外表健康的楊洽發曾經雙腳受傷化膿,九天沒有吃飯的他,打算自我了結。在超商徘徊之際,被社工發現,邀請他入住重建中心。休養三個月後,他傷口痊癒了九成。精氣神回歸後,他被引薦到附近的養老院工作。對於安置機構的規範,楊洽發不會太過反感,他坦言:「你想九天沒有吃飯的人,都能撐過去,還有什麼可以忌諱的,什麼都看得開,現在等於說過一天就是賺到。」

每個安置機構對於街友居住時長限制不一,可視情況延長,重建中心則是以三個月為限,期盼街友能在時間內脫遊。丁琨祥分享,為了培養良好的金錢使用習慣,他們會透過社工管理街友存款與薪資,幫助街友存到可以租屋的錢。干預的方式有兩種,首先是由社工代管金錢,使用時需向社工申請,若不想被管制,則要定期刷存簿,讓社工了解金錢的使用狀況。

潘育奇提到,「我們所有的規定,後面都有很悲慘的故事。」部分街友可能有心理疾病或藥酒癮,影響與其他收容者的相處,甚至影響整體環境的安全。圓通居就曾因住民飲酒發生衝突,鬧上社會新聞,為此而更注意飲酒規範。談及規範原因,社團法人新竹市竹安公益慈善服務協會康社工(化名)解釋:「希望他們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習慣,所以才會有這些生活規章,控制飲酒的初衷,是希望他們不要再去影響已經準備要做改變的街友們。 」

嚴格規範卻成了街友選擇離開安置機構的推力,丁琨祥坦言:「大多情況下,(他們離開)是因為規範,如果這裡完全沒有規範的話,我相信他們是更願意居住的。」他舉例,安置機構通常地處偏遠,交通不便,若街友想要在外接零工,又可能面臨門禁問題,造成不便。新北市社會局社會救助科代理科長郭宏昇說明,社會局做過街友普查,街友選擇不住安置機構的原因是嚮往自由,「中途之家不是監獄,他要請假、要出去都可以,規範的初衷是保護(機構住民),但畢竟還是有規律的作息規範, 街友就很難跨過這關。」

安置機構的運作需要大量人力與財力支援,現今社福界的人力嚴重不足,丁琨祥坦言:「以我們這邊輪三班的話,加一加起碼20人,才比較符合人力比,可是我們這裡差不多13個(人)。」他說明,社工不足的情況下,難以確保每位住民都能獲得適當的關懷與幫助。

此外,街友身體狀況普遍較差,許多人患有慢性病或肢體不便。「大多數的人未必可以爬到第二層的床位,其實第二層的床位未必真的符合大多數人的需求。」社團法人人生百味文化建構協會詹社工(化名)解釋。然而,目前機構房型的設計仍以上下鋪為主,導致空床多集中在上鋪。如何在有限的空間內,確保床位數符合先前和社會局申報的數量,又能貼近街友需求,成為安置機構一大挑戰。

部分街友患有慢性病或其他疾病,安置機構會與醫療單位合作,為住民提供巡診服務。 圖/黃伊晨攝

部分街友患有慢性病或其他疾病,安置機構會與醫療單位合作,為住民提供巡診服務。 圖/黃伊晨攝

「『先居住,再服務』,(提供)居住只是安置的手段,不是目的。」郭宏昇強調,機構透過提供居住,提高街友接受醫療、就業等後續服務的意願,街友才能重建自立生活的能力,回歸職場與社會。

即便安置機構目前的制度可能變相篩選掉不適應規範的街友,但為了維持安置機構的功能,仍然有其必要性。郭宏昇認為,與其想要改變機構規範,不如增加安置的樣態。現階段社會局更傾向於改變街友安置服務的模式,以提供更多元的救助機制,讓不同處境的街友有更靈活的選擇。

新北市社會局正在推動社會住宅式安置服務,希望透過社區小型安置基地,讓具備一定工作能力的街友入住,社工也不過度干預,約一到兩週訪視一次,協助街友適應社會。目前新北市已有兩處小型安置社宅,各可容納四名街友,社會局也在積極擴增服務據點,以因應更多需求。

除了安置機構,社區據點的建立也是未來發展的重要方向。詹社工以日本西成區為例,分享當地的創新做法,「在那裡有一個社區的點(社區據點),讓貧困者、露宿者能夠相互交流,交換社福資訊。」這類據點拋開傳統助人者與受助者的框架,更重視貧困者本身的經驗與互助網絡。此外,他也希望台灣能提升資源的易取得性,在社區內設立據點,維持無家者與社福系統的連結,讓他們知道如何求助,及早獲得支援,減少陷入更險峻生活環境的風險。

街友的處境多樣,安置服務也無法用單一模式解決所有問題。無論是中途之家、社會住宅式安置,還是社區據點,每一種模式都有其適用的對象與限制。已經接手管理圓通居第六年的潘育奇感嘆道:「到底怎麼樣是一個好的安置機構,我們也還在摸索。」

針對仍選擇在街頭流浪的街友,政府也推動街頭關懷政策,與醫師合作上街看診,提高街友就醫意願。 圖/黃伊晨攝

針對仍選擇在街頭流浪的街友,政府也推動街頭關懷政策,與醫師合作上街看診,提高街友就醫意願。 圖/黃伊晨攝

置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