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記者的職業末日」?ChatGPT大風一吹,記者如何迎擊AI時代
【專題記者陳孟樺、程心、黃𦲽湄、鄧芯怡綜合報導】ChatGPT於去年11月出世,截至3月15日模型已更新至第四代。德國媒體公司阿克塞爾・斯普林格集團(Axel Springer SE)執行長杜普納(Mathias Döpfner)也在3月宣佈準備裁員,轉型為數位媒體公司。《聯合早報》數位資料記者卞和在試用ChatGPT後,發佈了《我是記者 ChatGPT會取代我嗎?》。國外媒體實際推動裁員計劃後,ChatGPT會「取代」編輯記者的討論鋪天蓋地而來,新聞界逐漸瀰漫出失業焦慮。「ChatGPT的分析能力或許能有效貼合受眾偏好,大量給出讀者所需的資訊。」《報導者》記者兼策展編輯洪琴宣同意ChatGPT的長處,認為生成型AI或許能在新聞界創造立足點。另一方面,採訪經歷九年以上、目前在《大誌雜誌》擔任主編的陳芷儀則回應:「採訪是雙向、互動的過程,光靠資料蒐集是無法有好專訪的。」究竟ChatGPT會如何影響新聞環境?是創造記者工作的新氣象?還是帶來一場撼動新聞界的新革命呢? ChatGPT 的推出在全球掀起一番熱議,其推出的功能更直指將有可能取代記者的工作。 圖/陳孟樺攝<b>寫下人味——<b>ChatGPT<b>無可取代的記者價值「我(記者)如果學會不要只是去看表面,而是去觀察表象背面那個更深、更細微的人情世故,那就是人的價值。」前TVBS新聞台主播詹慶齡認為,即使AI可以解決技術性問題、產出客觀數據,但人類的思考與觀察能力,是永遠不會被取代的。事實上,面對「新聞工作者可能被ChatGPT取代」的聲浪下,受訪的記者大多抱持樂觀心態,同意人類記者仍然有AI無可取代的價值。像是《轉角國際》編輯兼Podcast主持人林齊晧指出,未來AI或許會透過聲音,模擬人類所需要的陪伴,但只有人類可以依據聽眾的需求,配合新聞內容,調整聲調與音量,創造讓聽眾舒適的聆聽過程。他分享,「最早在廣播電台工作時,讀者寫信到電台回饋,會讓人發現原來我講出去的東西有影響力;讀者有這樣的回應,是因為他知道你是一個有人性、有關懷,一個活生生的人。」善於人物專訪的陳芷儀指出,記者的價值在於帶領讀者閱讀一份精華版的資料庫,能將所蒐集的背景資料,融合對談內容、事件發生的背景與觀察到的一言一行,寫成一篇富有人情味的報導。他不假思索地說,記者要會思考、觀察人心的幽微之處,才能讓讀者跟著記者的目光,鑽進受訪者的生命故事——因為記者是「人」,新聞才有溫度。因此,即使ChatGPT能夠分析情緒、掌握語言理解含蓄的語義,仍然不足以贏過現場採訪的記者。ChatGPT目前的確無法同時處理不同的受訪者,從對方的聲音轉換、表情與肢體變化中,判斷應對進退,最終描寫出足夠生動的人物。不同於Podcast、人物專訪的新聞特色,體育新聞則是著重報導賽事成績。相較記者,AI其實能夠更快速呈現即時比分的資訊,因此「即時報導賽事的體育記者將被取代」的質疑也受到關注。喜多運動有限公司特約記者張博涵回應道:「體育新聞雖然重視數據,但它的價值在於,讓沒到場的觀眾也能感染現場氣氛。」他挺直身子回覆,體育記者除了呈現比賽的精彩畫面外,更能夠掌握賽況細節,觀察球員應對比賽的心態,以及教練每個決定背後的策略。 陳芷儀侃侃地分享自己多年來的採訪經驗與故事,對於新聞業中AI技術的發展,她抱持著人類可以與時俱進的樂觀想法。 圖/黃𦲽湄攝<b>ChatGPT成媒體翻轉契機 人機協作開闢合作路徑 事實上,在追求速度的新聞環境下,ChatGPT可能會先與人類互相合作。像是《ETtoday》專題記者唐鎮宇曾在專題製作時,嘗試讓ChatGPT提供符合Google SEO(註一)的下標建議與指引,並實際用於製作提案簡報。他認為,未來ChatGPT能協助記者蒐集資料、下標、潤稿、寫程式等工作。註一:SEO是搜尋引擎優化的簡寫(Search Engine Optimization),執行SEO是為了提升網站的能見度與流量,進而創造曝光度與金流。面對環境與工具不斷變動的時代,陳芷儀表示,職業轉型持續發生,而終生學習與成長,才是每個人所要思考的方向。「當你不會畏懼所謂的變動時,焦慮比較像是迫使你去思考還可以怎麼做的動力,而不是一種『啊我被取代了怎麼辦』的恐懼。」他舉例,記者可以適度使用ChatGPT整理數據,並將心力花在深度的採訪報導,以適應大環境的轉變。雖然ChatGPT可以在短時間內輔助記者彙整海量資訊,但它仍有資訊不正確以及來源不明的問題。國立政治大學新聞學系教授鄭宇君強調,現階段與AI合作的新聞依舊需要人類進行最後把關,所以如何強化查證能力成為新聞產業的重要挑戰,更是一個轉捩點。鄭宇君抱持開放心態:「即使ChatGPT容易給出真偽不一的內容,但它終究為人所用,各家媒體或許將因此而注重品牌公信力,提升新聞品質。」他指出,隨著ChatGPT的發展,如何應對科技浪潮帶來的衝擊,可能成為台灣媒體產業翻轉的契機。<b>ChatGPT宛如一把雙面刃 記者的理想是否能敵過媒體產業現況?未來AI將逐步取代繁瑣、耗時耗力的工作,技術上更加貼合人類需求,成為新聞人的一大助力。然而,ChatGPT能創造優勢,卻也可能為傳播環境帶來疑慮。目前,台灣的商業營利媒體為了求快、搶點閱,需要大量的新聞或資訊文章來增加觸及率。ChatGPT除了能快速整理資訊並生成無需現場採訪的新聞,它也善於將內容換句話說,有效提高內容產出。未來ChatGPT與媒體合流後,可能使資訊氾濫的情況惡化。也曾擔任中天電視新聞部總監的詹慶齡從媒體角度分析:「對於商業媒體來說只有一件事情是很重要的,用它(ChatGPT)會不會降低我的成本。」商業營利媒體早有聘請工讀生進行「新聞改寫」,並要求他們一天產出八至十篇新聞。工讀生快速敲打鍵盤,滑鼠飛快地在各種媒體的網頁間切換、尋找有趣資訊。不用到第一線採訪,靠拼拼湊湊、改寫轉貼二、三手資料,就能產出「新聞」的工讀生,或許就是最直接被ChatGPT影響的族群之一。曾任《遠見雜誌》財經記者的王昱翔認為:「當雇主受惠於AI的高效生產力,新聞工作者的職缺會因此減少,導致求職者供過於求,媒體環境會過度競爭。」《報導者》董事劉昌德不諱言地說:「ChatGPT對具有分析、訪談、判斷能力的記者來說更是惡夢。」ChatGPT的產出速度比任何輿情蒐集角色都快,成本也更低,進而導致內容農場(註二)訊息的氾濫,甚至還有惡意製造的假新聞。 這就意味著,長篇深度報導將被農場文淹沒而無法觸及閱聽眾,調查記者花費的大量心力恐怕會因此失去價值。註二:内容農場業者以合法及非法途徑產製大量内容,是業者賺取流量,取得分潤、帶動輿論風向的手段等。内容原創性低,且無法保證其可信度。 商業營利媒體為在短時間内產製大量文章,會聘用工讀生進行「新聞改寫」。 圖/黃𦲽湄攝<b>缺乏資料來源的ChatGPT:學者籲系統透明化防止資訊偏誤ChatGPT除了可能加速資訊氾濫,回覆的透明度也是備受學界質疑的一點。由於ChatGPT是由AI工程師所設計,經由演算法計算出的回覆,沒有附上參考的資料,也無法逆向查證回覆。劉昌德直言:「像是高度政治性的問題,ChatGPT的答覆可能涉及黑箱作業。」這表示ChatGPT可能給予具偏誤的答案,不能直接作為報導內容,那內容審查原則是否應該透明化?若為了求流量而使用ChatGPT量產新聞,生成的內容出現錯誤資訊,責任該歸屬於新聞工作者嗎?亦或是人工智慧業者?都是ChatGPT待解的問題。鄭宇君也抱有同樣的顧慮,當AI被惡意使用來創造錯誤訊息,記者又以網路資訊作為資料來源,便容易導致錯誤訊息傳播。他慎重地提醒,ChatGPT的不當使用可能導致假訊息更氾濫。新聞擁有建立大眾認知的關鍵地位,若牽涉ChatGPT低透明度的運作過程,恐怕將招致更多風險。因此,他指出新聞產製應著重第一線採訪,以確保資訊來源的透明度。<b>人工智慧與平台治理急需政府監管 媒體危機亦或是轉機?當今新聞環境的問題不勝枚舉,像是錯誤與誤導性資訊漫天,新聞「小編」以製造話題為目的煽動大眾情緒等。ChatGPT加入後,恐怕將加速傳播生態的崩塌。為使危機成轉機,劉昌德建議政府儘速介入,避免問題惡化,「我們還是希望能夠抓緊這樣的機會,因為它是在有線衛星電視出現、網路平台進來後,新的翻轉時刻,不過政府公部門要趕快展開立法行動,不然我們又會再次陷入惡性循環。」其實行政院早已宣布2017年為台灣AI元年,但台灣至今尚未有人工智慧發展的基本法案。針對ChatGPT實際上路後,可能影響到的社群平台規範,國民黨立委李貴敏表示相關治理法案會在新會期推動。目前台灣傳播環境艱困,然而管制平台與規範人工智慧的法案都尚未明朗,新聞工作者們卻因ChatGPT再次面臨衝擊,人類將如何利用人工智慧,成為更關鍵的決定。「你會想要和機器交流嗎?」陳芷儀拋出疑問。他試以電影《雲端情人》(her)說明,科技所帶來的輕鬆愉悅或許能讓人暫時逃離現實,而這種逃離的空間對現代人而言也很重要。但人與人之間真實的情感交流還包括相互理解與雙向溝通,如何觀察表象背後的那份細膩情感,是記者身為人,獨一無二的價值。人類與AI共存已成為未來趨勢,關鍵在於如何運用:若恰當地使用,AI能輔助新聞產製,為媒體業開出嶄新的一局;當將它應用為商業的助手,便會適得其反,加速媒體環境衰敗——而做出決定的,永遠會是人類。 人類與AI合作顯然成為未來趨勢,共存關鍵在於「人」的運用方式。 圖/黃𦲽湄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