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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3期
2021-03-18
專題
焦點

【專題記者蕭淳云、駱芷萱、崔兆慧、周佩怡綜合報導】抽血櫃檯前,手拿檢驗單的病患來來往往。有一群人身穿白袍,在第一線為病患抽血;另一部分的他們,在實驗室裡專注地檢查血液中的血球異常。他們是俗稱「醫師之眼」的醫事檢驗師(以下簡稱醫檢師)。

許多會診中,醫師無法透過問診、觸診得知病人確切狀況,這時便需要醫檢師協助,採集患者的血液、尿液或糞便,並檢測其中的各項數據,作為醫師的診斷參考。醫檢師承諺(化名)形容:「醫師的客人是病人,而我們的客人是醫師。」

台灣的醫檢師養成,必須畢業於相關學系、歷經800小時的醫院實習、再考過及格率不到五成的國家考試。看似嚴謹的人才培育體系下,究竟出了什麼問題,讓醫檢師成為如此弱勢的存在?

受限於薪資天花板 醫檢師成工作備案

「別人問我在做什麼,我都說驗血、驗尿、驗大便。」25歲的許柏均,從事醫檢師工作邁入第三年。在他的計畫中,10年後,他要離開這個行業。

這陣子,許柏均剛好值早班,電話那頭的他,聽起來總是略顯疲態。醫院的醫檢師多採三班制(註1),每家醫院的輪班制度不盡相同,以他為例,每個月大約需要上五天大夜班、七天小夜班。

註1:醫院醫檢師需提供24小時的檢驗服務。大部分醫院採三班制,分為白班(08:00-16:00)、小夜班(16:00-00:00)和大夜班(00:00-08:00)。

在中部工作的他,起薪3萬出頭,如果當月績效好,加上獎金大概可以領到4萬左右。以入社會的第一份薪水而言,聽起來還不錯,但3、4萬背後,是又緩又長的薪資漲幅,讓年輕醫檢師們望之卻步。許柏均告訴我們,就算做到退休,薪水大概就6萬上下,「本來薪水比別人高,10年後,我們還在原地踏步。」

在醫院,醫檢師的薪資漲幅不顯著,再加上專業長年不受肯定,讓「醫檢師」漸漸成為相關科系畢業生口中的職涯備胎。
僧多粥少 醫檢市場深陷低薪循環

民國45年,國立臺灣大學成立全台第一所醫學檢驗暨生物技術學系,隨後幾年,醫檢師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興行業,「我小時候,醫檢師是很夯的職業,學生五專還沒畢業,各大醫院就會去學校搶人。」曾在醫院工作14年的醫檢師陳寬(化名)回憶往日榮景。可如今,醫檢師彷彿成為白色巨塔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廉價技術人員。

近幾年,醫檢系持續增設,培育出更多醫檢人才,但醫檢師的職缺卻沒有因此增加。更甚者,經營四間檢驗所的林清薇提到,在健保制度上路後,民眾多往大醫院檢測,許多私人檢驗所業務量銳減,從全盛時期數量近千所至今只剩大約300家,造成現今預備醫檢師人數多、職缺卻稀少的市場現況。

人力供給源源不絕,讓醫檢師難以和醫院談判薪水。台灣醫事檢驗產業工會(以下簡稱醫檢工會)發言人凃昀吰說:「醫院覺得用這樣的薪水永遠都可以請到人。」

平時醫檢師們都待在實驗室中,只有在抽血櫃檯才會接觸病人,因此病人較不會認識他們。 圖/林佩箴提供

實驗室外鮮為人知的專業 

109年初,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爆發,將醫事人員的重要性推向高峰,隨著醫院檢驗量爆增,醫檢師的工作量也大幅提升。

除了高工時帶來的辛勞,俗稱「兔寶寶裝」、又緊又熱的防護衣,也加重醫檢師負擔。因為穿脫步驟繁雜、耗時,為了避免浪費時間,憋尿、減少喝水是第一線醫檢師共同的職業傷害。

然而,這批身處前線的防疫戰將,並不廣為人知,他們的專業也不受重視。

社群媒體上,偶爾可以看見醫檢師調侃自己被當成「操作機器的猴子」。醫檢師阿忠(化名)無奈地表示,不只民眾不了解醫檢師的專業,甚至醫院內部也有類似的聲音。承諺解釋,其實醫療儀器需要醫檢師專業判讀,才能提供準確的報告,「因為(檢體)數值異常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採檢技術不好才導致血液凝固,或是有其他原因。」

社團法人台北市醫事檢驗師公會理事長劉兆偉指出,早期因大眾不認識,沒有明確的標準,才會低估醫檢師的地位和薪水。他強調,醫檢師的工作不僅需要專業醫學背景,也十分重視品質,「為了達到最精準的數據,我們需要做很多(儀器)校正和品管,以協助臨床端。」
醫界籠中鳥:孤立無援的醫檢師

阻力一 人少勢弱,缺乏聲援

「人數少講話就沒人聽。」許柏均似乎很習慣這個行業勢單力薄的情況。

一家醫院的醫檢師人數占比不多,全台執業醫檢師總人數大約9000多人。以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為例,院內員工將近7000人,但醫檢師僅有300多人。許柏均所屬的醫院,醫檢師更是只有80多人。

除了人數少,阿忠認為無人聲援也是原因之一。他無奈地說:「民眾不太知道我們,如果出來發聲,第一個反應可能是:『他們是誰 ?』」另一方面,社團法人中華民國醫事檢驗師公會全國聯合會(以下簡稱醫檢師全聯會)雖然長年致力於提升醫檢師待遇,卻因沒有穩定的政治力量支持,難以快速推進政策。

劉兆偉另兼任醫檢師全聯會常務理事,他提到,醫檢師全聯會時常派代表到各地進獻政策,就是希望改善醫檢師薪資不合理的問題。不同於醫師全聯會和藥師全聯會,在各項醫療決策上具有強勢主導權,立法院當中公開聲援醫檢師的立委屈指可數。
阻力二 讓基層無感的醫檢團體

醫檢師們提起醫檢師全聯會,常常拋出「無感」這個形容詞。

擔任醫檢師30餘年的柯瑟琴認為,公會組織應該要為群體爭取更好的待遇,但醫檢師低薪的問題卻遲遲沒有被解決。

面對基層質疑,劉兆偉表示,與政府之間的談判需要循序漸進,「很難一步到位,需要慢慢爭取(薪資)合理化。」他也補充,為保有談判籌碼,許多會議過程無法立即向基層報告,因此容易造成誤會。

部分年輕醫檢師對於醫檢師全聯會的作為感到不以為然。106年,一群30多歲的青年醫檢師另立醫檢工會,他們召開記者會、遞交陳情書,渴望透過不同管道改善待遇。對於不同團體的訴求,劉兆偉認為,每個組織有各自的職責與立場,「但只有為醫檢師全體利益努力,才能得到會員肯定。」

然而,凃昀吰指出,因為醫檢師全聯會的核心決策者多為醫院內部主管,對於代表基層的工會難免有些意見。他提到,曾有加入醫檢工會的基層同仁被上級施壓,「有人被約談,或是被瘋狂調職。」

我們向許柏均問起有關醫檢師全聯會和醫檢工會的行動,他坦言:「我不太了解。」不論是組織與組織、組織與基層,仍有待建起溝通的橋樑,才能真正為全體醫檢師爭取更好的未來。
醫檢師流動率高 新人只能倉促上場

醫院工作待遇不甚理想,讓不少醫檢系畢業生卻步。目前持續進修的凃昀吰談起大學同學畢業後的流向,以一副「你絕對想不到」的表情告訴我們,「班上大概90人,只有20個考到醫檢師執照,其中又有10個不去醫院。」他強調,把醫檢師當作後路的現象,在醫檢系畢業生中並不少見,「有些人也會把醫檢系當跳板,轉行到醫療相關系所。」

26歲的醫檢師靜蓉(化名),從高中起就有醫檢夢,「那時在醫院健檢中心打工,發現這份工作可以深入看到不同的醫療面相,想說去試試看。」但上個月,靜蓉決定離開醫院體系,另尋新技能,他說:「如果醫療環境很好,我就會一直待在這裡。」

談起離職原因,靜蓉首先弱弱地自我質疑:「我有在想是不是我抗壓性太低。」他解釋,醫院培訓新人的時間很短,由資深醫檢師帶領大約一周後,就要獨當一面。這樣被「趕鴨子上架」讓他備感壓力,他坦言:「有時候會質疑自己發出去的報告到底可不可信。」

靜蓉的經歷,點出醫院新進醫檢師的高流動率,導致資深醫檢師要花費更多精力培訓新血。

由於每家醫院的檢測器材有所不同,流程、技術都需要新進醫檢師費時熟悉。但陳寬透露,醫院為了分攤人力,不會花太多時間讓菜鳥慢慢上手,「最好是可以趕快多一個人來輪大夜班。」

新進醫檢師誠惶誠恐地送出報告,資深醫檢師則除了個人業務,還有帶領新人的額外負擔。面對醫院裡不穩定的人力狀況,承諺擔心可能會影響檢驗品質,「因為人少,精力都耗費殆盡。」
改善醫檢師工作環境的可能解方

解方一 優化醫檢人力配置 反映實際工作量

過去的醫院評鑑標準,醫院會依據病床數安排醫檢師人力,例如醫學中心每20床應配置一名醫檢師;地區醫院每50床應配置一名醫檢師。然而,一般病床的採檢業務並非醫檢師的主要負擔。

院內醫檢師的檢測業務大多來自門診,直至去年,新版評鑑標準才加入門診量。

但門診量仍難以反應真正的檢體量,醫檢工會理事長吳進興建議,未來應以處方簽或檢驗單來計算所需人力。吳進興以藥師為例,當一位藥師負責超過70張藥單,就會再增加一位藥師。他認為醫檢師也應比照辦理,限制每人負責的檢驗單數量,避免負擔過重的情況發生。

醫檢師檢驗時,會將檢體放進不同儀器,再依數據判讀報告,推斷出病人可能的狀況。 圖/林佩箴提供

解方二 改善低價競爭 落實醫檢分流

目前法規規定,民眾在接受醫師診治後,可採取兩種檢驗方式:自行選擇檢驗所(註2)、由醫療院所代為安排(註3)。民眾為求方便,多選擇醫院委託代檢。一條龍式的服務便民,卻減少私人檢驗所的客源。

註2: 《全民健康保險法》(以下簡稱《健保法》)第71條規定,醫療院所在診治完病患後,應讓患者自由選擇檢驗所接受採檢。

註3: 《全民健康保險醫療辦法》第6條規定,醫療院所可以用委託代檢的方式,直接為民眾安排檢驗服務。

另一方面,私人檢驗所為了爭取檢驗業務,通常願意用較低的價格接收檢體,但許多檢驗所不敵同業間的低價競爭,紛紛倒閉。林清薇表示,原先方便民眾就醫的美意,卻讓私人檢驗所被迫寄人籬下,使醫院從中剝削利益。

欲改善低價競爭的問題,首先須處理醫院低價外包檢驗的普遍作法,吳進興建議應落實《健保法》,讓市場中的部分檢體釋放至私人檢驗所,使檢驗所得以生存,同時也讓醫檢師多出醫院之外的工作選擇。
離開或留下:醫檢師無解的未來

許柏均談起升學時期選擇醫檢系的理由,不時夾雜無奈的苦笑,「入學的時候不知道會這樣,大三大四實習後才慢慢發現。」然而,實習中漸漸發現的低薪真相並未讓他打退堂鼓,「那時可能因為新鮮感,覺得是一份滿專業的工作,所以沒有很後悔。」

但現實漸漸消磨掉許柏均對這份工作的熱情與信心,「可能入行才兩年,但已經知道20年後會是什麼樣子,我覺得不會改變。」

在訪問最後,許柏均主動向我們提問:「其他醫檢師都說些什麼呀?」我們告訴他:「有些說想離開,但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他以一貫淡然的口吻呢喃道:「我也是,還在想自己到底可以做些什麼。」

醫檢師像極了馬戲團裡踩著圓球的大象,看似溫和,眼神卻流露長年積累的慍怒。他們不一定滿足現況,但這是他們所認知的唯一一種生存方式。也許觀眾未曾聽到大象的呼救,但當那股怒火衝破馬戲團的帳篷時,觀眾席上看戲的人們也無法倖免。

許柏均目前仍在醫院工作,只期待10年後,他能順利找到賴以為生的志趣,又或者,那時的醫檢環境,已經改善到足以把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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