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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8期
2025-04-18

【記者李宸緯、王振驊、廖奇典、姚孟汝報導】偌大的廳堂裡,棋盤在長桌上一字排開,數十位小棋手專注凝視著黑白交錯的盤面,落子聲和計時器的聲響此起彼落。這裡是台北市體育總會舉辦的新苗成長盃,也是許多孩子的圍棋比賽初體驗。賽後,優勝者抱著獎盃回家,若他們決定走上圍棋的道路,便會來到一扇名為「職業棋考」的大門前,門後是多數圍棋棋手的終極目標:職業棋士。

小棋手們在台北市體育總會舉辦的新苗成長盃與同齡人對弈,體驗圍棋比賽現場氛圍。 圖/王振驊攝

小棋手們在台北市體育總會舉辦的新苗成長盃與同齡人對弈,體驗圍棋比賽現場氛圍。 圖/王振驊攝

在圍棋這項專業領域上,從小投入至關重要。多數棋手是在年幼時,由家人引導入門,進而踏上棋藝之路。現年20歲的曾子倫因家人引薦而在小學時加入圍棋社團,「爸爸覺得圍棋可以練定力就讓我學圍棋。」他說道。曾子倫後來經啟蒙老師的推薦進入中華棋院暨兒童圍棋道場,進一步專精棋藝。

業餘圍棋的程度鑑定有級位與段位之分,初學者須從級位開始挑戰,當棋手參與中華民國圍棋協會主辦的升段賽,在比賽中取得4勝1敗,即可升至段位。目前國內的業餘段位制度主要分為1至7段,棋手得不斷在賽事中取勝才能升至更高段。而業餘6段以上的棋士,便有資格參加一年一度的職業棋考,成為令人憧憬的職業棋士,「小時候會聽老師講到有職業棋士這個東西,就是圍棋走到頂端的時候就會變成職業棋士,算是有嚮往。」現職業三段棋士詹宜典說。

職業棋士的晉段之路相當嚴苛,許多強者在這扇窄門之前倒下,使之成為一項極具難度的目標。曾子倫在無數的對局中磨練實力後,成功站上了業餘6段的門檻。然而,當他試圖邁向7段時,卻如同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在台灣,升業餘7段的比賽通常是64名取一名升段,這和升6段的16取一有很大的難度落差。一次次的挑戰與失利,讓曾子倫的信心逐漸被磨蝕,「想要像以前一樣輕鬆升段或得名,已經做不到了。」曾子倫回憶起過往說道。面對停滯不前的現實,還是孩子的他開始感到迷惘,甚至有段時間幾乎完全放棄了棋盤,直到決定轉入大安國中圍棋重點班後,才漸漸拾回對圍棋的熱愛。

「其實就考職棋(職業棋士資格)的年紀來講,國二已經算比較大了。」曾子倫坦言,多數想考取職業的棋手,會從小學開始密集訓練,國中起步便難以追趕他們的腳步。除了年齡落差,學業壓力也是一道難以跨越的牆,當時的圍棋老師建議曾子倫,可以效仿自己讀私立學校時,跟學校請假來處理沒時間練棋的情況。然而公立學校不容許這樣的做法,這導致曾子倫被通報中輟。國中這段練棋的時間對曾子倫而言,不僅是學業的挑戰,也是心理上的壓力,「那段時間算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候。」他回顧道。

與此同時,曾子倫的人際關係也陷入困境,「那時身邊一些同學的家長對我有偏見,甚至因此同學間會出現言語霸凌。」他說道。此時的曾子倫,面對的不僅是外界的質疑與冷眼,還要承受比賽成績接連失利的打擊,業餘6段的多場比賽中,他每六盤棋僅能拿下二至三勝。直到他在2020年拿下台灣具代表性的業餘比賽,吳彫枝盃全國圍棋公開賽冠軍,成功升上業餘7段,周圍的眼光才開始逐漸改變,「此後身邊就沒有再聽到什麼我棋力不行之類的話。」他說道。

為追趕棋力,不少專班學生會利用課後時間進行線上自主訓練,此為學生練習圍棋「死活題」示意圖。 圖/王振驊攝

為追趕棋力,不少專班學生會利用課後時間進行線上自主訓練,此為學生練習圍棋「死活題」示意圖。 圖/王振驊攝

現業餘7段的吳肇漢也經歷過這段學業與棋力的拉鋸,回憶起在新北市南山中學圍棋專班(現為南山中學圍棋隊)的日子,他曾試圖兼顧課業與棋藝,卻力不從心。「我們早上只上四節課,下午一點到晚上八點半都在圍棋班。」吳肇漢說道。這些棋手回家後還要應付課業、持續練棋,往往難以跟上緊湊的時間表。為了補上學科進度,吳肇漢的家人曾花費近十萬元購買線上學習教材,仍因無暇使用而徒勞無功。吳肇漢最後選擇全力拚棋,放棄課業,然而在強調升學的社會氛圍中,這樣的決定卻招致父親質疑。針對棋手們的困境,中華圍棋職業協會執行秘書周平強說:「不要想兩件事都要同時完成。雖然是有可能,但真的會非常辛苦,不如專心選一條路發展。」

對於想往職業棋士發展的棋手而言,國中起步已落於人後。多數專班學生必須在短時間內透過比賽追趕棋力,又不免遭升學制度緊箍。圍棋與課業之間的取捨,從不是輕而易舉的決定,而是每位棋手在時間與壓力之中不斷拉扯出的抉擇。更殘酷的是,並非每位走入專班的少年,都能順利走出自己的棋路,這項制度為熱愛棋道的少年提供舞台,卻難以保障一條通往職業的穩定出口。

升上業餘7段後,曾子倫成功申請自學,開始積極準備職業棋考。此後的四年裡,打譜(註一)、解死活題(註二)、線上對弈成了曾子倫的日常,他閉關修煉,棋力日漸提升。曾子倫如此拼搏的主因,便是台灣嚴苛的職業棋士考試制度。


註一:覆盤已結束的棋局,嘗試理解每手棋的意圖以增進棋力。
註二:針對棋盤上的局部棋型,思考攻擊或防守的最佳策略。

在台灣,成為「院生」或報考「社會組」是通往職業棋士的兩扇大門,它們卻都會在20歲之後無情關上。這項嚴苛的規定,源於國際間逐漸降低的職業棋士平均年齡,「像社會組本來是30歲,現在是20。院生以前也是22(歲),現在是16。」中華民國圍棋協會常務監事陳昌言說。據研究,相較於前人,近代職業棋士在更年輕時就達到更高的實力巔峰,隨後開始迅速下滑,如近幾年剛成為職業棋士的Z世代會在25歲前開始衰退,這意味著若太晚當上職業棋士,便可能錯失寶貴的巔峰期。

隨著時代的進步,新一代的職業棋士實力較前人更強,但巔峰期也隨之縮短。 資料來源/《精神醫學與臨床神經科學》、圖表製作/李宸緯

隨著時代的進步,新一代的職業棋士實力較前人更強,但巔峰期也隨之縮短。 資料來源/《精神醫學與臨床神經科學》、圖表製作/李宸緯

在這樣的背景下,「院生」制度應運而生。「院生」是指在小學就已升至業餘6、7段,並在特定機構的年度選拔中脫穎而出的棋手,「我們目前院生招收進來的上限是大概14歲左右,到國二之後就算超齡了,可能就沒有辦法來考院生選拔。」海峰棋院院生師範曾品傑說。從十二月到隔年的六月,48位院生每週末會在棋院裡集訓,上午聽棋譜講解,下午進行密集的分組積分實戰。半年後,積分最高的12名院生將獲得資格進入「院生組」職業棋考,最終勝出的前兩名將成為當年度的新科職業棋士,而剩下的十人則進入「社會組」複賽繼續角逐職業資格。

當院生的日子總是在競爭中度過,從各地來的小棋手個個天賦異稟,都為了僅有的兩個名額傾盡所有。初來乍到的菜鳥往往會在敗戰中,體會何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那時候的(院生)A組後來很多都是(成為)職業(棋手),就是一個我比他們大,還完全下不贏的概念。」楊孚德提及自己院生時代的「怪物」們,自那時起他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竟能如此巨大。「那一年升到A組後我是全敗。」他苦笑著說。

而其他和曾子倫一樣非院生的業餘6、7段棋手則會報名「社會組」職業棋考。初賽會篩選出約14位的選手,加上院生組落榜的十位院生進入複賽,這24名選手會分成兩組進行,他們必須在12人的車輪激戰中擠進前四名,才能進入決賽圈,最後決賽階段則在兩組晉級的共八位選手中決出兩位,成為新科職業棋士。

不同於院生只有12人的「少數菁英」競賽,社會組的初賽很容易就有上百人報名,抽籤的運氣也因此變得更加重要。曾子倫提及自己某一年倒楣的經歷:「我那一區剛好是有進社會組決賽的人全部抽在一起,基本上每一輪都相當於最後決賽大廝殺這樣子。」職業棋考的另一個特點是充足的思考時間,當每一手棋都必須經過深思熟慮,微小的失誤就變得更加致命,這也帶給棋手更大的心理壓力,「我其實很享受下慢棋,但因為自己信心不太夠,可能就更猶豫,然後下了又畏手畏腳這樣。」另一位棋手陳芊瑜坦白,他覺得下慢棋能提高雙方對弈的水準,卻也因為棋考的壓力而未能如常發揮實力。

職業棋考競爭激烈,社會組選手須經初、複、決三道關卡,拿下前兩名才能當上職業棋士。圖為職業棋考現場示意圖。 圖/王振驊攝

職業棋考競爭激烈,社會組選手須經初、複、決三道關卡,拿下前兩名才能當上職業棋士。圖為職業棋考現場示意圖。 圖/王振驊攝

「2020年(我)是直接初賽就被刷掉,2021因為疫情所以沒有(比賽),然後22到24年都有去考。」曾子倫回憶起數年來的征程,從止步初賽到闖入決賽,他每年都在成長。2024年是曾子倫最後的機會,他一路過關斬將,複賽的11盤棋,曾子倫豪取八連勝,幾乎已提前拿到決賽門票,卻在第九盤對奕時大意輸棋,「當時我其實放得有點太鬆,下得沒有那麼謹慎。」曾子倫回憶當時的對手:「其實在考試前我沒有把他當成勁敵,因為我的棋風算剋制他,所以在棋考前還沒輸過他。」

兩人於決賽再度交鋒,對局中曾子倫漸漸感受到對手的棋風有所改變,開始有些吃力,但仍艱難贏下。兩人最後戰績並列第二進入加賽環節,哪一方獲勝便榮升職業棋士。然而最後的加賽終究棋差一著,「我那時候感覺我一開始就吃虧了,然後一下子就崩盤,那盤棋就輸掉了。」曾子倫說,語氣出奇的平淡,而他的職業夢也就此畫上了句點。

落榜對於棋手們的打擊非同小可,圍棋在過去佔據他們人生一半以上的時間,其中也投注了大量的心力。楊孚德後來仍有參加社會組棋考,但依然無緣職業棋士,提到落榜後的心境,他說:「我後來大概廢了一年,什麼都不想做,有點像在療傷,當下應該是沒辦法接受(比賽結果)。」

不過,棋手們的圍棋生涯並未就此戞然而止。職業棋考碰壁後,曾子倫選擇教棋維持生計,「我目前手上都是個別課的學生,應該是三到四個,也有當國小助教,之前有段時間,是在棋院當那種『奕廳老師』(註三),但薪水沒有到我想要的程度。」他補充。


註三:「奕廳」是與同儕練習對奕的場所,奕廳老師則負責在旁指導、提點。

楊孚德也分享他在教棋這條路上的心路歷程,高中開始自學的他進入大學後,發現自己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並對校園生活感到疲倦,「所以我後來就沒讀(大學)了,剛好以前的老師有找我去教棋,才開始朝教學這件事情去執行。」他說。教學過程中往往需要與學生互動,他常能感受到孩子們的單純與真心,也因此逐漸走出落榜的陰霾,「當我在台上跟小朋友講話的時候,就開始對接觸人群這件事情慢慢地克服。」楊孚德補充道。

除了教學,也有部分棋手透過業餘棋賽賺取額外收入。曾子倫補充:「有一部分人當年社會組就差一點考上,最後就是在臺灣當獎金獵人。」但同時他也強調,能以獎金謀生的棋手屈指可數,多數人還是得另謀出路。海峰棋院院長林敏浩說明:「現在是業餘初段到7段之間的比賽會設小額的獎金, 6、7段組的獎金會多一點,多的話可能1萬5000至3萬,然後一年可能會有一、兩場5萬甚至10萬的。」

不管是教學、競賽或其他選擇,該如何運用所學找尋合適的工作養活自己,都是必須優先考量的課題。身為棋手母親的廖容惠,一路看著自己孩子在圍棋這條路上成長,他說道:「家裡不可能一直養著你去比賽,你一定要學會去賺錢養活自己,這是每一位棋手所要面臨的選擇。」

台灣圍棋協會秘書長馬衡立致力於圍棋課程普及化,當更多人投入圍棋,也能擴大其教學市場。 圖/王振驊攝

台灣圍棋協會秘書長馬衡立致力於圍棋課程普及化,當更多人投入圍棋,也能擴大其教學市場。 圖/王振驊攝

對這些棋手而言,為準備職業棋考而荒廢的學業,是與同齡人之間的一大鴻溝。海峰棋院院生師範曾品傑補充:「當國中、高中一直都自學在圍棋上,其實已經落掉了蠻長一段的學業,哪怕大學再回去念書,相對唸國、高中共六年的同學還是稍微辛苦一點。」不過仍有棋手進入大學後選擇全力攻讀課業。陳芊瑜在無緣職業棋士後,便專注於數學專業並考取研究所,目前在遊戲產業工作的他,得以運用大學所學協助公司開發遊戲。而吳肇漢則就讀國立臺中教育大學英語系,他分享:「我以後應該會想當英文老師,圍棋的話可以當作外快(比賽獎金),還可以順便接個社團老師。」雖未能成為職業棋手,但他們憑藉圍棋磨練出的專注與韌性,也能在另一個舞台上綻放自我。

GoGo先生(賴昶宏)為目前台灣少數從事圍棋自媒體的Youtuber,曾因沒考到職業棋士資格而一度迷茫的他,結合傳播領域的能力與知識,走出了與一般棋士不一樣的路。「我開始思考,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後,能夠留下什麼東西,所以我開始往(自媒體)這個方向去走、去做推廣,不像以前純走競技。」他說。賴昶宏期盼以自身經驗製作圍棋相關內容,透過影片讓大眾看見圍棋不一樣的可能性。

無論是職業棋考落榜,或是中途轉換跑道,每位棋手都走著不同的路,但他們的生活始終與圍棋相連,它的精神深刻地烙印在他們心裡。楊孚德強調:「如果我們仔細去思考的話,可以發現其實下棋對人生的幫助真的很大。因為每一手棋,就像你人生中的每一個決定,都會有它的意義存在。」通往職業棋士的大門已經關上,但圍棋早已成為棋手們生命的一部分,靜靜引導他們走向各自的精彩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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