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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1期
2017-12-27

【記者薛惟中花蓮報導】咖啡廳厚重的木門被推開,清脆的鈴鐺聲劃破寧靜,店內每個人都抬頭望向門外,唯獨一人穿著一身黑,全神貫注地低頭讀著封面泛黃的楊牧散文集。那是就讀於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碩士班創作組的曹馭博,他以新詩探討死亡的永恆性。

曹馭博今年以〈與蒂蒂復健一日〉(全詩見附錄)一詩拿下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成為歷屆最年輕的新詩首獎得獎者。困頓的生活影響曹馭博的創作,他曾同時面臨爺爺重病、親人自殘、朋友躁鬱及自己的失業。「這些事情的下個階段就是死亡,我很恐慌。」曹馭博說,他因此開始以死亡為主題寫作,並檢視人與社會間的連結。他說:「所謂死亡,就是好好過完一生,再告別人生。」

「與其說我在追求死亡,不如說在追求一瞬。」曹馭博補充,生活困苦時,一旦有機會,他即便吃到嘔吐也強迫自己繼續進食,「因為我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他對於作嘔與吞嚥相撞的一瞬印象深刻,進而聯想到死亡。他認為死亡是一瞬的,且隨時接近著萬物,他說明:「因為萬物無法預知下一刻死亡會不會到來。」

曹馭博的詩風格變化劇烈,初期因受楊牧影響,多以迴還複沓的形式抒發情感,但他自嘲,「我不像詩人,因為我很寡情。」他調整寫作風格,參考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以自省為主軸的作品,將詩中的連接詞、形容詞去除,保留單純的意象以及強烈的象徵性,以此傳達自己觀看事物的方法。

事實上,高中時的曹馭博對文學毫無興趣,且十分看不起新詩。「班上有個女孩讀瘂弦的詩,我當時還笑她白痴。」他笑說,當初覺得新詩是看不懂的東西。直到就讀淡江大學中國文學學系時,參與楊牧的座談,第一次被文學的力量打動。「我邊聽他朗誦邊覺得,這就是詩人!」這股感動促使他開始寫作,也在女友建議下開始廣泛閱讀,為寫作能力打下基礎。後來他更接下詩社的社長,日日讀詩、日日寫詩。

楊牧是引領曹馭博踏入詩壇的重要人物,曹馭博許多寫作觀念至今仍深受其影響。 圖/薛惟中攝 楊牧是引領曹馭博踏入詩壇的重要人物,曹馭博許多寫作觀念至今仍深受其影響。 圖/薛惟中攝


曹馭博表示,最自豪的詩作並非得獎的詩,而是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的〈我害怕屋瓦〉(全詩見附錄)。他以屋瓦象徵避風港,但以「害怕屋瓦」傳達害怕失去生活庇蔭的矛盾。當時他得照顧病重的姊姊,卻因經濟困窘而無法滿足姊姊飲食的需求。「我狠不下心拒絕姊姊。」曹馭博眼眶泛紅,語帶哽咽地強調自己當時沒有落淚。他看著熟睡的姊姊,邊試著求援邊寫下這首詩。

創作生涯中,曹馭博最為感謝幫助自己渡過財務危機的詩人許赫,以及時常提醒自己寫作準則的詩人廖啟余。「老一輩只會叫你多讀多寫,但廖啟余會逐字逐句地給你建議。」曹馭博亦受廖啟余「節制」的創作觀念影響,在寫作時並不濫情。曹馭博說:「天使在緊縛中最美,詩在蜷縮中最真誠。」

曹馭博坦言,自己因為學識不足,無法以寫實為題材創作,才轉而書寫情感的一瞬,「但作品往往會變得太艱澀以及自溺。」他期許自己精進外語,以向更多國外的創作者學習,他說:「我不能只靠譯本去了解一個詩人。」此外,曹馭博透露,明年將出版個人首本詩集,目前仍在規劃第二本作品。

「我還是會繼續寫詩,但我不會這麼執著去當一個詩人。」曹馭博表示,目前規劃畢業後先工作,再考慮繼續進修。從鄙視文學的莽撞少年到摘下桂冠的詩人,曹馭博的言談中,對詩的喜愛展露無遺,他露出微笑,肯定地說:「詩是永恆的,會讓情感永遠流傳。」

 

附錄:

〈我害怕屋瓦〉◎曹馭博

我向屋瓦禱告

因為我害怕屋瓦



害怕飢餓

害怕睡前的黑暗會吃了我

但我無法吃下黑暗



害怕米飯是礦石

鹽巴是血

害怕牆上的壁虎

吞下碎屑玻璃



害怕襯衫聚成一團

領子變縐

脖子也開始萎縮



害怕雨會變大

太陽變老

害怕詩會說謊

或者什麼也不說



我害怕今天的害怕

會繼續腫脹



我想逃跑

──但我害怕逃跑

倘若離開了屋瓦

我會餓,衣服會縐

雨不會離開

詩會死



我不能逃跑

因為我害怕屋瓦




 

〈與蒂蒂復健一日

- 給罹患失語症的姊姊〉◎曹馭博

復健室的人問我,是妳的誰?

我是蒂蒂的弟弟

什麼都沒關係了,什麼都霉──

我只能以最少的利器保護蒂蒂



(我努力把妳的話從唇齒削下)

醫生說,得用腹部嘻嘻

吐一口氣。會不會痛?

──人都走了,等候我簡短的說

假如妳顛四倒三過目忘忘

記得用最少的語言重新

構築妳的居所

藥是沒用,陪伴一定是藥



(妳把想說的話語藏進喉嚨)

「嘗嗎?」我拒絕藥水

拒絕半流質的食物。施予每個人都會

醫生會,媽媽會,寫詩的人也會

「我正嗎?」

我說,施予者不屬於時間

「正常嗎?」

失語者的眼睛是雪

是第一人稱的雪

「我正常嗎?」

人生正長,失語正常

我還在躲藏,並天天構思

該如何找到一個詞做為妳篇章的開頭



(妳把世界的錯亂抖出舌頭)

醫院總有屬不輕的死亡

反正我們是地球上唯一能苟同的姊弟

記得小時候騎腳踏車

跑進無輪的田裡。稻子來不及收割,爸媽向農夫對不起

妳擋在我面前,說一切都是姊姊的錯

姊姊得錯,得錯……



「──是失語症的錯」



從來就不是蒂蒂的錯。

那晚,妳在房間角落堆起睡意又兀自打散

上帝輕摳妳的後腦勺,失序的紅血球打翻了妳的刷版

鉛字是紅,人生是紅

妳再也無法成篇



(我將妳的話拼貼成形)

復健室的燈就要襲蔑了

明天,我還會再來

「你還會載來明天?」

當太陽升起時,我會載來

明天,我會再來。

要記得醫生說的,嘻嘻,吐一口氣

記得妳,記得我,記得媽媽爸爸

記得我是蒂蒂的弟弟

記得用最少的語言重新

構築妳的居所



鎖上病房的門時,我依稀聽見:「我是弟弟的蒂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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